然而唐糖幼时曾在纪府客居五年,与这位纪老爷子本就十分亲近,又深谙纪鹤龄脾性,遂径自递去了他的唇边,替老爷子润过了唇,又捏块方帕小心为他拭干。

早个鬼,夜半更深纪大人端坐窗边吓人,也不知几时进来的。

唐糖方才打了一个盹,醒来满头满脸的汗。她只得将脑袋上的红盖头先扯了下来,茫然望望旁边裹着喜绸的床柱子,又低瞧瞧身上簇新的红色喜服。

十来年前是有过那么一回,唐糖因为取错了书箱,无意间阅了他纪二爷某一册画猫的画谱,偏生还在吃芝麻糖的时候,不小心把手上糖粒辗转沾到书页里头去了。

当年的纪二,臭脾气已然堪比今天,那册猫画谱原是他的心爱之物,可不论事后唐糖如何低头认错,又帮着悉心清理干净,他全然就不领,一意孤行,亲手抱了他的宝贝画谱,黑着脸跑去小厨房,当众扔进炉灶,烧了。

唐糖与纪家兄弟初识之年,她尚是个冒着鼻涕泡的六岁孩童。纪二长他五岁,洁癖起来,却是不论老幼的,唐糖小时,很是被他这臭毛病气哭了几回,后来慢慢大了,与这人冲突渐频,才反倒见多不怪起来。

纪理如今褪了当年火气,居然也懂得惜物,不再会傻呵呵烧书了。可这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却根深蒂固。

岁月不留痕,当年烧书之事依稀仍在眼前。而那一年,趁着纪理气呼呼撤走,替她将那册灶中翻飞的画谱救出来,修修补补、描描画画的少年人,却从此只能在那些旧时光里……悄悄隐现。

“唐小姐?”

唐糖抹抹眼睛回过神,佯作不满,咕哝道:“我自然是说赔就赔……真是越大越小家子气。”

“什么?”

唐糖一抬头,见纪理正瞪着自己,眉眼森冷,她猛想起老爷子说的,纪理手上尚有千来条人命官司!万一人家不在乎多她一条……唐糖登时放了软话:“我在说大人鼻子这般灵,又是这样心细如,在工部当差,不屈才么?”

纪府乃是京城名门,纪鹤龄往上数三辈,曾出过两位宰辅。纪鹤龄当年在朝,任了多年的监察御史,亦一向享有清风铁面之名。到这一辈上,竟出了这么个不肖孙,混是混得风生水起,却被世人怒骂无有人性。

聪明人贪财,取之有道,何苦背个骂名,唐糖同纪二可没有交,只为纪老爷子一世英名不值。

纪理问得意味深长:“唐小姐以为……何处方不屈才?”

唐糖差点脱口而出:你有这等本事,当个青天神断也不是不行。一样是四个字,“明镜高悬”不比“纪二狗官”有分量?

话在嘴边,心里倏忽再次难过起来。哎,人各有志,青天什么的,这世上又不是谁都有志去当。

纪理压根也没兴致倾听,早板了脸孔厉声嘱咐:“总之书房重地,往后唐小姐若是无事,还是不要擅入的好。”

唐糖未料到他这般直接,面子上不大挂不住:“谁说无事,我……有事的!”

“何事?”

“认字、读书,修习为妻之道……呵呵呵,很多事的。”她觑看纪理一脸的不予置信,又试探道,“大人平日又不在的,反正横竖书房空着也是空着?”

纪理冷眼看她,不假辞色:“有事也不行,不可以去。”这人好像从来就不懂得何为客气。

“大人完全不讲道理么。”唐糖犹不服气,“那日在爷爷屋中,口口声声称我也是半个东院主人,东院各处我可随心而逛,这话不知是谁说的!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何况您还是位大人。”

理亏之人居然还敢同他讲斤说两,纪理只用眼皮子将她一扫,一脸的事不关己:“泼出的水?唐小姐不是也同祖父夸下海口,说一年之内,必令纪府添丁?”

“诶……你这个人!”

纪理冷笑的样子含些得意,就像是报了那日西院之仇似的。

唐糖无,细想想其实也对。既然都是做戏,就都不要拿戏台上的台词来较真了。

纪理欲走时不紧不慢抛下句话:“河渠书只崇文书局有售,唐小姐莫要忘了。”

“啧,你这人,还真要赔……”

纪理翻她一眼:“我等着用,记得别再弄脏。”

唐糖咀嚼他这话的含义:“崇文书局好像是在西城的罢?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我可以随便跑到老远的街上买书?这不是真的罢?”

纪理像在听一个笑话,不屑道:“唐小姐又不是纪府的犯人。”

唐糖兴奋得跳起来:“纪大人上道!”她趁机得寸进尺,“只是大人书房里太多好书,我若再买一回,岂不浪费?再说好些书原是绝版,市面上恐是花银子也购不到啊。”

纪理抿了抿唇,竟作了回让步:“你列下你的书单,让林步清递来给我便是。”一句话,只要不进书房,你想怎样都可以。

唐糖奇问:“林步清是谁?”

阿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立在了门边,欢欢喜喜道:“这是小的大名啊!二少奶奶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唐糖客气道:“哦哦,那往后就有劳了。也要多谢你啊纪二哥哥!”她满是感激,扯住纪理的袖子正经谢了数声。

唐糖眉眼都在笑,笑容温煦得有如这个夜里的夏风,全然没察觉纪二一张格格不入的冷脸,已然被她弄得十分局促。他木然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一张脸板得愈僵硬了。

阿步永是热热烈烈的样子:“不过,二少奶奶既爱读书,为何不上南院的藏书阁?二爷书房的书再多,也比不了藏书阁啊。”

“噢,藏书阁?那定然,是有很多……很多书了。”

夜色已然深笼而下,阿步自然辨不清唐糖微微泛了白的面色,依旧在那儿兴奋解释:“嗯,四层的楼阁,您说书多是不多?一层二层乃是经史子集,第三层是……”

纪理忽厉声喝斥:“林步清!”

阿步被唬得一头雾水:“二爷?”

唐糖亦被纪理吓了一跳,却听这人竟是冷又起:“唐小姐大可不必谢我,我也是心中好奇,想看看时隔数年,唐小姐何以变得如此勤学。阿步,唐小姐并不是不认得去藏书阁的路,只是她少时并不那么爱书,她从来只是以为,南院不过是府上一个藏猫猫的好去处罢了。哼。”

说罢袖手告辞,幽幽独自踱出门去。

唐糖本来听阿步说起藏书阁,勾起许多回忆,心里的确很难好受。记得纪理少时确实勤奋,她在南院游手好闲的那些日子,每每在藏书楼门前撞见他,真是没少挨他的白眼。

不过纪大人当真确定大家要这样子相处下去?前一刻总算得了一时融洽,突然冒出这些刺刺语来,把个好端端的和局,搅成一盘僵局。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

什么人啊!犯起怪病来,竟是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阿步依然莫名其妙,立在原地,模样尴尬,唐糖反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阿步,你是几时进的纪府?”

阿步回:“小的是这个月初新来的。纪管家未曾挑我旁的,只问我脾性可好。小的别的不行,最好的就是脾气,纪管家这才让小的跟着二爷。”

唐糖低低叹了声,也不知道是想解释给阿步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你别见怪,二爷许是想起他少时在南院读书的日子了。我六岁随祖父来纪府为客,在这儿住了足足五年,呵呵,那个时候二爷还是个埋头苦读的勤学少年,那个时候……三爷也在。”

阿步天真,饶有兴趣追问:“我听闻二爷同三爷乃是孪生兄弟!他俩生的像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