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鬼跟随了她六百年,下界六百年的日月可不好过,桃鬼不离不弃,已经算是半个亲人了。

虚夷目光专注,卯足了劲向风衔奔过去,但风衔只在原地泰然站着,不躲不闪,近身时,他的面前忽然面前出现无数个风衔,将他围成一个半圆,各个形态不一,千手万象,或近或远,虚夷略略定神,循着声音找他的真身,随后施出一个定身咒。

她坐下后,他把手臂也这样紧紧地箍着她,目光幽深而难测:“是时候了,该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离得神界外围的穹罩太近,却会听到些不大和谐的外界的声音。

他们每次一看枣核飞过来就乱窜,安全了再跑回原地重新开始。没过多久便又有枣核飞过来,他们再次散开,重聚,散开,重聚,契而不舍。至今,神界还是只有这两只松鼠。约莫着应该是当年的枣核让公鼠不孕不育了。

两两猜想是他的修炼已进入关键的阶段。她原本凑过去是想瞧瞧他的丹田,看他丹田内的那颗代表灵力的火种,是否已经生长育稳定,火苗的火焰旺盛跳动。如若这火苗已经长得成熟,他修炼时修为便会大大提高。这样下去,很快用不了多久,便能修出金丹体质。所谓金丹体质,便是仙身成形,从此容颜不老。

苍虞陪着天帝向昆吾宫里去,他余光扫向两两,两两忽然觉得很不对劲。天帝日理万机,几万年未回过神界,师父魂飞魄散,无论生死祭他都是以埋在九重天的师父的衣冠冢为祭,怎么忽然非要跑来神界?看天帝神色好像并不知道什么,若是风衔说露出去,现在她恐怕已经被苍虞送去受天刑了。难道是因为师父的降临有天地异象的缘故么……

殿中还有师父包罗万象的典籍,两两也指给他看,而他也时常带着自己的云团在书架前上蹿下跳,往往因为看得太快,又全记得住,一天下来能看十几套。即便如此,他也能消化得了,只是应用上就差了点。

两两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饭后一个招手,碗筷托在手上。她亲自拖着叠在一起的碗盆向厨房走,一边教育虚夷说:“不要将来有了术法,便全然的依仗术法,倘若将来被敌人所制住,难以运用术法,也能自食其力。”

两两在欢喜园里摘菜,虚夷便驾着云在后面乱采。欢喜园里的菜因为吸收神界灵气,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摘掉叶片后很快便能自愈。离她最近的因为师父光顾得多,学会了说话,看到两两过来时,向云絮一样大叫。

“讨厌!讨厌!”

可惜的是世易时移,两两已经再也不愿意听曲子。他这么一吹奏,免不得勾起她些不好的回忆。这六界中,所有动听的声音都会让她想起师父的琴声。他只是在那方琴上手指随意一拨,便是勾魂一般地优柔不绝,整个昆吾宫神界的草木都面向他,鸟兽都应和他。万物都在他琴声下长大,万物都喜欢他的琴声,唯独只有她就是恨他的琴,恨他的琴声。

大神陨殁后,仰天唯尊的大罗金仙、昆吾宫的一宫之主、昆吾山的镇山之仙、她的师父太上玉宸君,真的就是这颗白白胖胖的蛋吗?

两两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里,所以仍旧抵死趴着孽镜边缘,那两名使徒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强行扒下来,往相反方向带过去。

前方越来越宽阔,周遭飘过的鬼魂样子也越来越安然。到了前方一条路上,看见写着黄泉两字,这才长吁一口气。

顺着黄泉一路向前,便是奈何桥。桥下忘川之水,上长着彼岸之花,桥端自然便是孟婆孟花姬。

孟花姬其实是个面容俏丽的女子,已经望见了她,面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看似也是等了她好久。

她将一碗透明的水拿到她身前来,小声说:“这是灵水,不是我给其他鬼魂喝的汤,灵水喝下去后,可以让凡间的肉身有一丁点的灵力。这样君上就能警觉危险,随机应变……青帝方才算出了您的危险,已经在度朔山顶空同妖怪打杀一场,抢回了您的原身。只是他受伤颇深,不能亲自入幽冥来见您,只能先回天界。轮回不可逆,青帝吩咐您出去后,就先活个十几年,让他在天界有十几天将伤养一养,否则难以对付妖界。等十几年后,青帝会带着君上原身前去为您引魄。”

两两听懂了,原来风衔已经赶来救她。他也同她一样,没有警觉妖会先同卷耳联手对付她,还将保护的封印全都下在玄慕山上去保护虚夷,这才着了他们的道。妖界……可真是聪明啊……

两两深吸一口气,吞下灵水,投入轮回。

——

正迷迷糊糊地躺着,她听到自己正在哭。床边一个婆子抱起她,露出牙齿大笑说:“是个男孩!”

不是吧!她忽然就吓清醒了。桃鬼是怎么搞的,不是说和孟花姬两个都安排好了么,怎么却给了一个男胎来让她投?

仔细想想,这样的确是安全一些。最重要的,不能让自己再被妖界现,否则连桃鬼两个的安危也要难保了。

“姑娘,姑娘!”那婆子凄然地叫着,将他放在一边,跑过去唤了一会儿这生产的妇人,她人间的生母。可这姑娘却已经没有了脉搏。

“可怜人啊……”婆子哀叹一声,望着两两看了一会儿,大约是在思考这个娃子应该怎么办。

两两苏醒之后,就不再让肉身哭了。她四下打量一番,这里是个漏风的茅草屋,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的也是草席,屋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艰难地抬头望了一眼生母,她的额头仍有汗珠,只是眼睛紧闭着,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对母亲这种生物原本没什么感。可是看到这个女子为了生她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心里忽然触动得厉害,便又哭了起来。

婆子帮这女子简单地入殓了,正思索带着这小娃子走,忽然听见有清脆的声音在耳边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婆子便答:“是吴氏吧,听说是吴州逃难到玄慕山来的。

“这里是玄慕山?”

婆子也不知是谁在问,但回头看娃子,仍然在哭着,可寻这说话的人却寻不着,只好对着天上回答:“是玄慕山。如今逃难的人,都想逃到仙山上去,借着修仙躲过灾荒和战乱。吴氏便是如此,她知道有了孩子,便定要把孩子带来玄慕山生,路途劳累更容易难产,她是个可怜的人儿啊……。”

婆子以为是天可怜见,所以才出了声音问她。说完,便瞧着哭泣的两两说:“娃儿长得可真俊俏,可惜了从小没有娘。我李婆子也没钱养活你,就将你交给玄慕山的仙长们,你将来感念了,可要下山来看看你娘的这坟冢啊……”

婴儿忽然止住了哭,四下里望了望,记住了这茅草屋的方位。这生养之恩,拼上了这个女人的性命,她一定会来报答的。

那婆子带着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玄慕山走去。好不容易爬了一天才爬到半山腰,地势却是越来越陡,天公也不作美地开始下雨。婆子却是脚下一滑,连人和婴儿一起摔了下去。

两两才刚刚出生,灵水的灵力还不足以挥出来,只得看着她在山坡间打了好几个滚,最后正巧有一颗树上伸出的树枝救了她。婆子眼睛望着坠落的婴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惋惜着。

两两因灵力的作用,身体便成功地躲开了山坡间的大石、树干,一路滚一路滚,滚到了山脚下的小溪旁边。等了一个时辰,那婆子并没有再下来找她。想来她自己也应是受了不小的伤。

她于是在溪边继续等,又等了一天,那婆子还是没有找到她,她想了想,大概她找不到,也就回去了吧。毕竟是个孤儿,这婆子也已经尽力了。

两两于是努力着控制自己的四肢,用灵力渐渐地能够爬行,还能像狗刨一样的在浅浅的溪水里划水。但即便是这样,也把她身体里那一丁点儿的灵力耗费了一成。

感受到灵力的微弱,两两便用心法呼吸吐纳,引气打坐来恢复。这样打坐了一天,她的肉身终于可以竖着走路,站起来走了一会儿,灵力又消耗了一成,忽然觉得好饿。

这时才现,这副婴儿的身体竟然还没有牙齿!这可把她难倒了。

她想了个法子,把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和水里捕的鱼全都剁碎,在火里烤得熟了,用洗干净的石头碾碎了吞下去。这样吞了四个月,牙床上才长出两颗小牙来。但有总比没有强,两两自力更生地继续制作食物,小牙也能咬碎一些水灵灵的小果子了。

抬头看,这山可真远啊,但这就是虚夷修炼的玄慕山,两两决定,一定要用这副小身板爬上去。她想起当时虚夷几乎是一瞬间便学会了走路跑步,不禁感慨神界之地的灵气。才不过几天前,她仍在瞧着虚夷默默地修炼,读书,吃自己做的食物,而今物是人非,她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也是够奇妙了。

但她已经想好,等恢复真身,她一定会将卷耳和那妖精亲手正法了,否则不能报她这差点入了地狱,从此无法再还阳的大仇!

可以走路之后,她却没能再爬到山上去。因为山间上有法力高强的封印,封住了一切周围有灵力的东西。这还是她当年自己下的封印,风衔加了幻象幻影在这个封印外面,就是怕有妖或者仙前来捣乱,只有山上的高级仙人,才能够凭着心法出入。她喝过了灵水,虽然灵力若得只有不到花生米的体积,但总归是灵力,自己身体里依靠这么点灵力所练的修为,还实在是破不了这封印,结果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山间游走,像个孤魂野鬼。

着实是没有办法上山,她只好返回山下的茅草房。因为身体灵便了一些,她为这生她的女人好生做了一块牌匾,上面用近似小孩手法写的字体“母亲之墓”,还在下面署名为:“孤童。”

给自己取名为孤童的两两在这个茅屋安营扎寨下来,打算每天出去碰碰运气,如果碰上下山的修士或者仙人,就让他们把自己领上山去。可惜的是,等了数个月,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下山。

这里的山间陡峭,连猎人也不往来打猎,山上的人想必也是直接用御剑或者腾云便出山了,谁会用双腿徒步地来攀登这术法阵仗的封印山呢……

不过,她没有绝望,仙界的一万年都浮云一样地渡过,凡世的十五年,轻易地便虚度便过去了。倒时候风衔便会带着她的大蟒蛇原身前来,她便能彻底得救了。

只是……因为这里是玄慕山。这不是下界其他仙山的任何一座,偏偏就是虚夷所在的玄慕山。这样的安排本就是天缘,就是注定要让她来找虚夷的。

每日饿了便找吃食,饱了便继续打坐,时光荏苒,两两就这么胡乱地长到十四岁。

十四年间,她已经活生生在这山野林间变成了一个土著人,披着野兽皮毛制成的袄和裙,逐渐用自己那一点灵力来提升修为。灵力在身上逐渐地增长了一点点,又一点点,已经是最初出生时的数倍,她凭借着增加的灵力以及十五年的修为,终于可以缓慢地开始使用一些术法。

眼看十五年之期将过,她的心里更加的着急。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见虚夷一面的。

这一天,她捏了一次云诀,忽然从天而降一颗蘑菇大小的云彩,两两欣喜若狂。她踮起脚尖踩踏在这朵小小的云上,向着玄慕山的山顶,蜗牛一般徐徐地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