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杨如意不经意地说。

瘸爷走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当干部没有不喝酒的。在扁担杨村,有了点权力总有人去巴结,请喝酒是很平常的事情。说来也怪,数十年来,扁担杨村先后有六任支书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有的是喝醉了钻到酒桌下面学狗叫,学得极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儿家的女人亲嘴儿,流油的大嘴巴热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儿,学驴叫,还有的喝醉了学唱梆子戏,腔正字圆,有板有眼……而最终都要撒下一泡热尿,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惹得请客的主儿家连骂三天!任何当支书的汉子都逃脱不了这一泡热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这泡热尿,也就干不长了。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春堂子怔怔地坐着,好半天还没愣过神儿来。这当儿娘又叫他了,娘喜喜地说:“堂子,她三姑来了。”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巴,小脚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尔后在瘪瘪的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剁般地写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

村子哑了。

如果我们作这种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谓文明人所持有的据傲与愚见了。是我们对于人类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的本质意义的无知。

娘说:“起来吧。‘货’抬去,房就别卖了。别卖房。我就是将来用席裹,也不让恁卖房。盖所房子不容易,你爹是盖房时累死的呀!再说,卖了房你们咋娶媳妇……”

河娃又赶忙说:“娘,听你的话,房不卖了。”

“多少钱呢?”娘问。

“春堂家急等棺材用,多少钱都要。”

娘又叹了口气,说:“既然急用钱,那就要他四百吧。这是好木料,漆漆油油的就不说了,春堂子年轻轻地死了,大家够伤心的,不能多要钱……”

林娃看看河娃,刚要张口,河娃忙给他挤挤眼,说:“娘,不多要。”

“叫人来抬吧。”

两人给娘磕了个头,急忙走出去了。

现在,这口棺材已经让死去的春堂子睡了。可讲价的时候河娃张口就要一千!最后落到了九百上,河娃死不转口,春堂子家急等用,也就认了……

这一阵子,河娃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为了弄够本钱,所有能想的门道他都想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连常常抡拳头揍他的林娃也被他糊弄住了,一天到晚让他支使得团团转,人的欲望是跟人的想象同步的,河娃觉得他活到二十八岁这一年才活出点味道来。他觉得他非干成不行。杨如意算什么东西?他会超过他的,一定要超过他!总有一天他要把那狗儿一脚踏在地上,踏出屎来!……

可是,他还差两千块钱。

没有这两千块钱机器就弄不回来。上哪儿再去弄钱哪?款是贷不来的,贷款要靠关系,可他们的亲戚中三代都没有一个当官的。走门子吧,送一次礼据说都得花上千元,还不一定贷给呢。那钱太黑了,他们舍不得。眼下只有卖房这条路了。可房子没人要不说,娘还死活不让卖。他把娘的棺材都抬去了,还能说什么呢?

人到了这一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就好像娃子们打的木陀螺,只有一鞭一鞭地抽下去,让它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停下来人会发疯的。河娃像狼一样地在屋里窜来窜去,眉头拧成一团死疙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急得直想撞墙!林娃又蹲在那儿不吭了,只是黑脸上的抬头纹很重很重,刚沾三十的边,便愁出老相来了。

河娃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甩了烟蒂,从桌上拿起一把宰鸡用的刀,“噗”一下扎在手腕上,鲜红的血顺着刀刃一点一点地往下淌……

林娃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河娃那淌血的手臂,问:“你……你干啥?”

河娃咬着牙说:“哥,咱只有这一条路了,你干不干?”

林娃愣愣地问:“干啥?”

“去摸两圈。一晚上赢个千儿八百的,两晚上就够了。”河娃望着自己那冒着血花儿的胳膊,很沉静地说。

林娃闷声闷气地说:“屌!又想邪门。赢?你输个千儿八百差不多!别瞎张狂了……”

“哥,你看,刀扎在自己肉上,能不知道疼么?我狠下心来,就为这一锤子,只能赢,不能输!”河娃说着,胳膊上的血越淌越多,顺着胳膊往下流……

林娃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他手腕上的刀拔下来,说:“去包包吧,净瞎张狂!”

河娃没有动,他眼珠子转了转,说:“哥,咱俩都去打,保证不输。”他过去是打过麻将的,偶尔也有些输赢,只是不常打,那是要花钱的。过去凭运气打牌,从没赢过。这次他想再碰碰运气,要打就必须赢。他是为干大事去挣钱的,不能输,一输就毁了。

“不中!”林娃跳起来了,“不输也不能干。这是血汗钱,一家人的血汗钱

,不能叫你拿着随意糟践!……”

“哥,我想出了个只赢不输的法儿。”河娃挤挤眼说。

“狗屁,啥法儿能光赢不输?”

“咱俩一块去打,就能光赢不输。”河娃眼亮了。

“俩人一块打?”

“俩人。”

“哼,俩人输得更多!”

“你听说完,”河娃说,“你知道人家老打家儿是咋赢的?”

“咋赢的?”

“都有‘绝招’!”河娃说。

“人家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河娃,别瞎想了。咱还是贩鸡子吧,起早贪黑的,也许一两年就能挣够。”林娃还是不听他的。

河娃摇摇头说:“哥呀,哥,你就会下死力。这一回准赢的。比方说,咱俩坐对脸儿,你赢‘两万’,轻轻弹两下桌子就行了,只当是叫牌呢,没人能看出来。”

林娃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我要赢‘三朵’呢?”

河娃的目光像火蛇一样地舞动着,很兴奋地说:“打牌哪有不吸烟的,你连吸三口烟我就知道了。”

林娃很惊讶地看了看河娃,竟有点信了:“那……我要赢‘四眼’呢?”

“嗨,两指头揉揉眼,谁还会注意这……”河娃说。

林娃的眼瞪大了:“你说能赢?”

“能赢!”河娃说着,脑海里飘动着像雪片一样的“大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