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什么。

坐在河堤上歇的时候,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心里都凉冰冰的。穷的时候,亲戚们还常互相帮补,可这会儿日子好过了,人情怎么就这么薄呢?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书。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是革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去赢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独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的额头始终红亮亮的。

十二

进了东屋,娘说:“堂子,三姑来了你也不言一声。”

远处是无边的黄土地,经过了两季收成的黄土地默默地平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平展。颖河静静地流着,像带子一样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着粉粉的红色,一扭一扭地过了小桥。近处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的兽头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猪儿、狗儿、鸡儿全在渺小地动,猪粪鸡屎的气味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重。一声灰驴的长鸣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却又打着响喷儿“咳咳”地住了……

扁担杨沉默了……

“金屋”不仅令人们向往,更使他们仇恨与恐惧。他们向往它,但因为(也不仅仅因为)不能占有而仇恨它,人们把扁担杨种种灾劫的降临归之于它的邪气,而蜂拥齐上要仇恨地扒掉它,但是却因为恐惧,人们又不敢扒掉它。这邪气镇住了他们的手。老族长特地不惜血本请来灭灾赐福的阴阳先生对这所阴宅施行各种法术,也仍然无济于事。人们生活在无力的仇恨、恐惧与屈辱中。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还能帮帮他呢。”

“噢?”杨书印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这年轻娃子,“听说你在外边干得不错?”

杨如意悠悠地吸了口烟,撮着嘴吐出了一个烟圈,看那烟圈淡化了,才说:“也没啥,办个小小的涂料厂。”

“厂不小吧?不是挂着轻工部的牌子么?”杨书印不动声色地问。

杨如意捏烟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又叼在嘴上吸起来。心里说:老家伙摸到我的底牌了。他竟然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钩,这是不错的。用的是“轻工部”的牌子,厂却是他一个人办的。他淡淡地说:“厂不算大,资金么,也有个一二百万……”

杨书印很关切地问:“听说,那边查你的账了?”

杨如意抬起头来,很平静地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说:“不错,查了。”

“没啥事儿吧?”杨书印依旧是很关切地问,“要有啥事给老叔说一声。老叔人老了,朋友还是有几个的……”

“没啥事儿。”杨如意一口回绝了。

“没事就好。”杨书印点点头,像是终于放心了。

杨如意眼里爆出一颗寒星来,他突然单刀直入,话头一转,说:“咋,老叔也想吃一嘴?”

杨书印一时语塞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继尔哈哈大笑,说:“嗨呀,娃子,你看老叔有这个心吗?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轻人撑个局面不容易,我是为你担心哪……”

杨如意却咬住话头不放,赤裸裸地说:“老叔想要多少?说个数吧。”

这娃子嘴好利!是个对手。年轻人,出外跑了几年,跑出本事来了。好哇!可他杨书印这些年也不是凭白走过来的,这种较量他经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轻人的讽刺,还是微微地笑着:“娃子,你轻看你老叔了。”

就在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相撞了。一个是年轻的狡黠的带着野性的目光;一个是沉稳老辣的精于算计的目光,一个海样的深邃;一个天空般的无常……

娃子,别糊弄我。我什么不知道?你娃子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人办工厂是要铺路的,一处不铺就过不去。你不会不行贿。要细查起来,你娃子是住监狱的料!别蒙你老叔了,你老叔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老叔,别来这一套。不错,我用钱铺路,我行贿,这都干过。可我的路铺宽了,铺平了,一张一张的“大团结”铺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钱比你见过的钱都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个小小的扁担杨村村长,还吓不住我……

杨书印的眼里带着和蔼的笑意,可那带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说:娃子,你以为有钱啥事都能办到,你想错了……

杨如意的目光却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后站吧,我不光会用钱买路,我也会用人心、用智慧去买路。钱是可以还的。人情却不那么容易还。查账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是你花了钱。你娃子干的事,哪一条都是犯政策的……

政策是人订的。只要场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

你有两本账。一本是给人查的,一本是黑帐。

不错。

你玩女人。

不错。

……娃子,要算起来,哪一条罪都不轻!老叔只要动动嘴,就够你受的。

老叔,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担杨么。这村子是你说了算,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边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没有点本领,你想我能混得下去么?在村里你们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们看看,人该怎样活。你想没想过,三年之内,盖一栋像我那样漂亮的楼房;五年之内,弄部小轿车坐坐?!你没敢想过,你就没有这样的胆气!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担杨

,在瓦屋里喝喝“毛尖儿”茶的胆气,小得可怜的胆气。不错,我玩过女人。那我是谈恋爱。你懂得什么叫谈恋爱么?我没有勉强过任何女人。实话告诉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奸是不犯法的。况且,我、是、谈、恋、爱。至于“黑帐”,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单位没有“小账”的。省政府就有,何况别处?没有“小账”请客的钱从哪里出?不说别的,我敢说扁担杨就有“小账”。老叔,你搬不动我。你那一点点精明不算什么,我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法院……到处都是朋友;县长、市长家也是常来常往的。再说,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查账是查不出来的,永远查不出来。老叔,你也算是个精明人,可你老了。

杨书印静静地望着杨如意,那目光始终是和蔼亲切的,他叹口气说:“娃子,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扁担杨村将来就靠你们年轻人了。咱村还是穷啊。几千口人的村子,确实需要个顶梁柱啊!……”

杨如意端起茶碗,吹了两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说:“回来让你好好培养培养我?最好把资金、设备也都带回来,也让你老人家‘培养培养’。当然是为了扁担杨的老少爷儿们,不是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对不对?”

杨书印的脸紧了一下,那笑纹慢慢地又从眼角里泻出来了。他细细地打量着坐在眼前的这个年轻娃子,从头上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他要看看这块“材料”是怎样长成的,又是怎样瞒过他的眼睛的。这娃子的根基并不厚,那样的家庭,怎么就长出了这样一个娃子呢?爹是见人就下跪的主儿,可这娃子身上却分明有着一副傲骨。这玩意儿应该是天生的,不仅仅是穿上一套笔挺的西装才有的。他喜欢这副傲骨,可以说很喜欢。有了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会怯场的。可是……

杨书印突然说:“你这所楼房盖得不错。很不错……”

杨如意很自信地说:“是不错。”

杨书印还是笑着,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亮了,那刀锋般的亮光虽然深藏在眼底,但看上去还是很刺人的。他低头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来……

杨如意蓦地直起头来,把烟揿灭,盯着这位当村长的老叔……

你是说给我扒了。你一句话就能给我扒了!对不对?

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为我在乎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还可以再盖。一所房子不算什么。可你就完了。你这村长再也干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试试。假如在三年前,也许我没办法。那时我的确还嫩。吃过不少苦头,也花过不少冤枉钱。现在我已经熬出来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担得起,别说这所房子你扒不了。退一步说,就连我没闯出局面来的时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乡里、县上有些人。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场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扒吧,扒了我会天天告你,你一日当村长,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台。老叔,你赔得起工夫,我赔得起钱,咱就试试吧。你身子干净么?收集收集怕也能判个十年八年了。头几年分队时,你吞了多少公款?计划生育的罚款你又占了多少?队里的粮食,队里的树……你私用了多少?你这十几间瓦房是怎么盖的?你为啥比别的人家过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吧……老叔,要是这所楼能让你扒了,那我就不盖了。我就思谋着你扒不了才盖的。你损失太大,你犯不上……

杨书印脸上隐隐地透出了一道紫气,虽然依旧笑着,却笑得不那么自然了。他知道这娃子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的……

娃子,我有正当理由,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规划”么。你“规划”过了,你越“规划”土地越少,这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时候再“规划”就是有意整人。你这“政策”吓唬别人行,在我这里可过不去。不过,你还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说一说的缘由了。蒙你看得起,能和老叔比比心劲,我很高兴。

杨书印的头木木的,又开始痛了。横,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计和狠劲。年轻轻的,不到三十岁就已辣到了这种地步,那么,以后呢?他的确有点轻看这娃子了。杨书印心里腾起一阵烈焰,面对这狡黠的娃子,他有点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来的心火又无声地熄灭了。知彼难,知己更难。知彼不知己,终有一天要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