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医院的阴气盛,易出鬼怪,我们医院因为处于城市通往西方的路上,又有一个通往西方的门,还有一个存放尸体的西院,所以,就更加盛产鬼怪之事,据说我们医院曾经两次重修,可是每一次打开房顶,天就开始下雨,雨水一直流满了整个三楼,楼道的水面上浮着无数双拖鞋,半夜拖鞋顺着积水流过楼梯,会发现如脚步的声音。于是我们医院不再装修,所以一直是那么陈旧。还听说在我们医院有自杀病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在里面自杀,有过病人也有过医生,但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病房,这些是不是真的,我无法去考证,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客观真实存在的——在我们医院真有一具千年女尸,当然千年只是一个形容。

当我将做完手术的她重新送回病房时,房间里那独特的操湿味道随着屋门打开扑面而来,病房的窗打开着,窗前挂吊瓶的铁架子上挂着叶小愁妈妈的旗袍。那旗袍随着窗外吹来的风摇摆,下摆的边缘扫过叶小愁的肩。叶小愁坐在窗前的病床上,双腿并拢,神情疲倦。她看着护士把她妈妈从推车抬到床上、输液,始终一言不发,她的妈妈亦然。病房里一切死寂除了偶尔的脚步和铁器碰撞的声音,气氛让人感觉很压迫。从进病房的那一刻起,叶小愁妈妈的眼睛便紧紧闭上再没有睁开过。

叶小愁个子很小、额头略宽,眼睛细小。虽然秀气但却不像我身边的北方女孩长得那样大气,当然这些特征也完全是源于她那有着南方血统的母亲。所以就算你从骨子里想拒绝,但有些东西还是已经从你们骨子里丝丝缕缕地连在了一起。

骂完了这句话,叶小愁和她妈妈好像同时都用光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一样,俩个人都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我看见本来静止在空气中的粉尘一下子飞舞了起来。它们随着叶小愁和她妈妈的沉重呼吸起伏,最终又慢慢落到水泥地面上。后来叶小愁的妈妈再没有对叶小愁说过一句话,就这样同意了我做她的麻醉师。

“…”“就知道你猜不到!它叫金鱼草,看它们样子像不像金鱼?”

第一本《医生杜明》中包括三个杜明的中篇以及十几个有关杜明的短篇,总会有人奇怪总会有相同名字的人出现不同的故事中,不同故事中的杜明也总是有着不同的生活,做着不同的事情。但却有着相同的背景和一个永远相同的阴郁个性。太多次被人问起这些到底是不同的故事,还仅仅是同一个故事的延续,我自己也没办法说清楚。你既可以把他们理解为同一个人在过着不同的生活,发生着不同的故事;也同样理解成不同的人只是恰好都有着相同的名字,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故事,但恰好却表达了同一样的情绪。就好像我写这样的故事,却有人认为自己可以读懂。那时我既是他人,他人也是我;但即便是我自己也同样会觉得书中的杜明是我所不认识的,只是莫名觉得他和我有关密切的关系时,我便不是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是我。

那一节课,宋洋一直在我身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却没记住几句。大体上好像是说他已经注意我好几天了,早就知道我工作的医院还有我的名字,而且每天都是坐在我后面的位置,也曾经和我打过几次招呼。他的话让我不禁有些心惊肉跳,自己竟然没有一丝查觉身边有这么个人存在。我盯着他想看出这人到底出何目的对一个同性如此关注,毕竟班上的人还有三分之一是女性,其中也不乏长相可人的。

宋洋说: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能和你成为朋友,看!不出所料吧。

因为有了叶小愁的先例,所以我对这种自来熟的人开始格外警惕,而且本身他还是我的同性更让我不感冒。不过我的冷漠倒是丝毫没有打击到宋洋的热情,他依然说个不停。慢慢的我开始习惯他的声音和语速。就好像在夏天身边总会有一、两只苍蝇飞在自己耳边,不值一提。我突然想起在最初和叶小愁相处的日子,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一点往事再上心头我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些不自然的笑容。宋洋突然凑近我说:

怎么?想你女朋友啦?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对宋洋的印象大有改观。

下课的时候,我出于礼貌问起宋洋的单位,宋洋却故作神秘让我猜。这样让我一下子没有了心情,但还是继续保持礼貌。

我故作玩笑状:难道是精神病院?

宋洋对我的答案十分满意,这更进一步对验证我会与他成为朋友。宋洋反问我怎么猜到的,我也只能笑笑不回答,难道要告诉他我纯粹是胡扯的吗?不过这样想的时候我又不禁在想,宋洋刚才的话会不会也是扯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那种可以看透别人心思的人。

宋洋告诉我本来这次精神病院派来进修的应该是两个人,他和另一个三年前毕业入院工作的男生。

不过那个人不能来了,因为他已经脱下白大衣住进了精神病院的病房。

他精神失常了。

走出卫生局的时候,宋洋突然问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转过身,宋洋却带着神秘的笑容离开。

回到医院,我继续发呆,对着窗外的山坡。

医院的侧面正对一座不算小的山坡,无论从手术室的窗或者是坐在天台上都可以看到。山坡后是连绵的山,一直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每当我望着那里,我就会有一种感觉我不属于这里。这是挺奇怪的想法,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它会让我总有冲动脱掉身上的白大衣顺着那个山坡一直走下去…

叶小愁问我要这样一直走到那里?我也不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希奇古怪的想法,我当然也不例外,当然相比叶小愁,我自认为要平和了许多。我本没有把自己说过的话太当回事,叶小愁却因此兴奋不已,她第二天便穿着运动鞋背着书包要和我远行。那时正是午饭时间,我嘴里还嚼着包子。看我愣在那里,叶小愁拍了拍我的胸口,不急,不急等你吃完饭我们再出发。

你在开什么玩笑?

no,no,no。叶小愁摇摇头,她从书包里一样样地拿着精心准备好的东西:香肠、面包、手电筒…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问叶小愁是不是疯了,叶小愁奇怪地看着我,这是你的梦想,我要和你一起实现你的梦想。你为什么说我疯了?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梦想,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实现呢?

我很少说这样的狠话,从小的中庸让我长大以后根本没有去尝试疯狂的勇气。我说的话、我做的事情甚至我的穿着,我的发型都是四平八稳不带一点倾向性。这样的我极少在社会中犯错,当然也没有出位的机会。我是最容易消失在人群中的那类人,只是一个没办法透过阳光的透明人。我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但在与叶小愁相识以后,我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变得急躁。我不喜欢改变,特别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虽然叶小愁并不在意,我自己还是暗自心跳。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实现梦想?

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还会持续多久,只好开始以沉默来代替回答。叶小愁坐在天台上,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然后再放回去。重复,重复再重复。最后突然把书包从天台上扔了下去,她转过头问我。

长颈鹿,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

叶小愁不依不饶: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两个答案,选一个!

不喜欢!隔了一会我降低了些声音但依然像强调似的又说了一遍不喜欢。

听了我的答案叶小愁沉默了一会,我以为她会发作。却不想她把头垂下来,双腿在那里晃来晃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果然叶小愁猛然抬起头,歪着头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那是她要使用叶式小聪明的前兆。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我要喜欢你?

叶小愁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说:

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喜欢我。那是因为——

我…喜…欢…你!

说完叶小愁蹦蹦跳跳地走出了站台,而我却一直想着刚才的那个问题与答案。

叶小愁说她喜欢我,我是否就因此就应该喜欢她呢?

就在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在叶小愁抛给我的过于纠结的答案与问题中找到出路时,我接到了叶小愁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她让我猜她在哪里给她电话,她说她现在逃课蹲在学校楼顶的天台上给我打电话;她让我猜我的号码存在她的电话薄里是什么名字,她说第一次存的时候是大笨蛋,第二天就改成了木头人,在打这个电话前改成了“我亲爱的”;她让我猜她在电话前做了些什么,她说她刚刚抽了两根烟又吃了两块口香糖;最后她略带哭腔地让我猜她现在想对我说什么,我一如既往只是听不说话,最后她好像用尽力气地在电话里喊着:我喜欢你!

那天我拿着手机一句话不说,叶小愁在电话里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从开始的有些歇斯底里到后来的无声无息。第一次被人以这种方式告白,我不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更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最后电话被挂断了,我却怀疑在挂断之前话筒里传来的那点淡淡的声音是不是叶小愁的一声叹息。

这之后,叶小愁整整消失了一星期。

我以为和叶小愁的事情就会这样结束。

在我有意无意地经过叶小愁妈妈的病房时,只能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苍白女人,和那件在窗边轻轻飘荡的似有还无的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