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原来,闵家山的遗体是在海上被发现的。

赵超普已经接待过患者家属三次。他是难为情的,他和医院很多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医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媒体披露出去,其负面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力主与家属和解,也就是私了。家属却说什么也不同意私了。这就给赵超普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因为赵超普不仅没有开除吕一鸣的权力,他甚至连给点儿什么说法的权利都没有。那是因为吕一鸣同样是未来院长接班人的重要人选之一。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曲晓的形象。他本来想趁这次机会,顺便看一看自己在那里读大学的女儿。女儿正在那里就读美术艺术专业。可是她正好与几个同学去他国采风,偏偏错过了父女见面的机会,想来曲直总觉得有几分遗憾。

曲直出生在河东市北部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排行第三,两个哥哥都只读到了小学就因为家中生活困难而辍学。到了曲直读书时,父母看到他读书十分用功,而且学习也好,最后便咬牙让他读到了初中。而曲直坚持要参加高中入学考试,结果真考上了县高中。他坚持要去读书,父母拗不过他,最后一咬牙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

走进县高中学生宿舍时,他便结识了当时家在县城里的同学闵家山。八个人一间宿舍,闵家山与曲直住上下铺,曲直主动提出来住在上铺。接下来他们相处得非常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超出了别的同学之间的关系。

谁也没有想到,在读到高中二年级时,曲直原本困难的家庭突然出了一件大事:他妈妈患上了肝癌。当他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同样难逃与哥哥们一样的命运──必须辍学回家。事情真的没有出乎曲直的预料,经过大半年的折腾,家里的债台已经达到几万元,虽然经过手术,但他的妈妈还是离开了人世。就在高三将要开学时,他爸爸告诉他让他退学回家。当曲直听到这一决定时,心里并没有过分地震惊。

尽管如此,当他真的要离开学校时,他的心里还是难受极了,可他知道他没有一点理由违背爸爸的意愿。

那天,他去学校准备向同学和老师告别。

就在曲直提起行李准备往外走时,闵家山匆匆忙忙走进宿舍,他挡住了他的去路,"不走了,不要走。我和我爸爸妈妈商量好了,高中还有一年半时间的读书和生活费用,都由我爸爸妈妈负责。今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用什么,你就用什么。"

正在宿舍里的几个同学被感动了,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闵家山。

最被打动的当然是曲直,他傻傻地站在那里,手里的行李掉到了地上…轿车停在闵家山的住宅楼前。

夏丹已经知道曲直将来造访,门铃响过之后,楼道门便被打开。只有夏丹一个人在家。

曲直看到夏丹的那一刻,仿佛觉得她还没有从失去爱人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脸上的抑郁之情远没散去,眼袋沉重地下垂着。寒暄之后,曲直和欧阳子墨便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曲直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颇有品味的装修风格,看上去风雅别致。

这是闵家山的新家,刚刚搬进来一年,而自从闵家山搬到这里居住之后,曲直根本就没有来过。欧阳子墨与夏丹之间并不陌生,多少年前,她们还是时常见面,只是这些年来来往越来越少。

欧阳子墨打破了沉寂,"遇到这种事,你得想开点,尽量早点儿走出来,不然身体会出麻烦的。已经过五十的人了,更要好好地珍重身体。"

欧阳子墨没有听到夏丹的回音,只见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她俯下身去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巾轻轻拭泪。

过了好一阵子,夏丹才慢慢地恢复平静。看得出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精神状态远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她长期在市总工会机关工作,也许是坐惯了机关的缘故,具有良好的素养。她欠了欠身子,将两杯已经倒好了的茶朝曲直和欧阳子墨面前移了移,"听说家山的事,已经由刑警队立案调查。"

曲直和欧阳子墨不约而同地看着夏丹,欧阳子墨有几分震惊,"是吗?发现了什么问题?"

曲直的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他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道。能发现什么问题?遗体已经火化了。立案还能有什么用?"

"既然刑警队要立案调查,那就不应该火化。"欧阳子墨认真起来。

"早一点儿火化,是我的意见。不光是家里有些讲究。再说当时也没有人提出来要立案调查。我也不知道刑警队为什么会突然找到我了解情况。他们找到我时,我才知道他们开始关注起此事。不然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现在我也不理解究竟是因为什么,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因为当时在海上发现闵家山尸体时,刑警队也到场了。他们对尸体做了解剖,说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异常。尸体火化之后,怎么又会出现这么大的波折呢?"夏丹仿佛很平静。

曲直插话道:"出事之前,闵家山的情绪还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啊。"夏丹回答。

"出事那天离开家时,他说没说白天要去哪里?我是说他说没说白天要去干什么工作以外的事情?"

夏丹起身朝卧室走去,几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她出来。曲直与欧阳子墨相互对视了一下。

欧阳子墨站了起来,试图朝卧室走去,她是想去看看夏丹是不是因为过于悲伤的缘故,而特意去卧室躲避了起来。

正在这时,夏丹走了出来,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泪水。

夏丹主动说道:"那天给他准备了衣物,说是出差,晚上根本没有回来。"

"出差?"欧阳子墨有些吃惊。

"是说出差。"

"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差了?"话音刚落,欧阳子墨便看到曲直直视她的目光,她意识到曲直并不希望她这样直接发问。

夏丹也看到了曲直那来不及掩饰的眼神。

"没什么,人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是非了。再说,曲市长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他也经常提起你。这些年虽然你们之间的接触少了些,但交情还在,和你们说说,我也不在意什么。他是不是出差,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算是不出差,他晚上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听到这里,曲直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没有说什么。

曲直对欧阳子墨的无言告诫,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反倒变得更加直截了当,"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他不回来时都忙些什么?都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会刻意去寻找答案,即便是有了答案,我也不会去闹,我不想活得那样没有尊严。"夏丹依然平静。

此刻,曲直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和欧阳子墨聊天时的情景,他想到了她们谈起的那首摇滚歌曲,想到了决定采用那首歌曲的那个女孩儿。

曲直不动声色地思索着。

他比谁都明白,如今这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时代,物质领域里的飞速发展,似乎比不过人们欲望的增速。人们已经有了仰望星空的屋檐,道德与信仰却渐渐地远离了人们的生活。

闵家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却依然无法判断眼前这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更无法判断那些事情是有是无。

他沉默着。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与朋友之间的情谊,也许到此已经结束。如果不是因为欧阳子墨的提醒,或许他不会主动前来这里拜会夏丹。

在闵家山还活着的时候,曲直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到了他们都离开工作岗位的那一天,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或许会更容易一些,更容易感受到他们相识时那情谊的纯真。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虚无,永远都不再可能。

"闵家山作为一院之长,平时太忙了。人已经不在了,你也别想得那么多。闵院长活着的时候,我去医院里找过他,他确实很忙,我能感觉到他的口碑还是很不错的。"欧阳子墨用心相劝。

曲直便站了起来,"我们应该走了。早一点儿让夏丹休息吧。我回去也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此刻,门铃响了起来。夏丹直奔门口而去,用对讲机与对方通过话后,她按响了开门的按钮。曲直正要朝门外走去,正在这时,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夏丹连忙介绍,"这是闵家山生前资助过的女大学生裴小林,已经大学毕业了。"

曲直和欧阳子墨听到裴小林的名字时,似乎都有些意外,这不就是在殡仪馆里见到过的那个女孩儿吗?

还没有等他们多想什么,裴小林就主动地打起招呼,"曲市长,你好。"她将手伸向曲直,"我听闵叔叔多次提起过你,早就想在一个正规的场合见见你。今天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擦肩而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