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回到这里,而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督主过誉。”卜仓舟心知雨化田好酒饮得多了,这种女儿红未必入得他的口,倒也没有执意相敬,只是随了那雨化田的心意,他想要什么再行伺候就是。

门后小柏跺跺脚,骂道:“怎么当爹的,连和儿子道个别都不会吗?”

雨化田拍手称赞,“好!”孩子切了声,扭了头继续不理不睬。

“滋味不好受是不是?”雨化田面上绽开灿烂笑容,那笑容实在美好,任谁也不会把杀人不眨眼几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然而,就是这张笑脸的背后,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天公不作美,该是青苗成长之时,龙王不吝惜一滴清雨,农家生计维艰。更可怕的是,因东厂盘剥江淮盐商过于苛刻,北方闹起了盐荒,青州府尤甚。

大档头汗颜,学勇这眼睛怎么看的,硬说这是个男人!

北方入夏最大一场瓢泼大雨夜袭整个顺天府,天气一下的就凉爽起来,驱赶了连日来闷得人几乎窒息的暑热。

“你喝什么茶?”万贵妃轻移莲步准备入内堂,回头问道。

“小子们办事太罗嗦,倒叫总管见笑。”雨化田低头轻抿一口,东平反倒坐不住。

你干的很好,你干的很好……那一声声如同魔音入耳,听得梁远如坠冰窖,寒得彻骨。也不知道到底被拿住什么把柄,这太后才罚完了,皇上这边又召。看那一旁雨化田隐着一脸得色,定又是他从中搞了什么鬼。悄莫声息的抹了抹额前淌下的汗珠子,梁远紧咬牙关,心里却早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扑哧,皇帝又笑了,反而先投降,“你原本也不是什么乖巧人,今天这样子也太古怪。行了,别硬撑了,朕都替你难受。你啊,还是嚣张点的可爱。”腾出只手,皇帝刮了下怀中人的鼻子。雨化田微微蹙眉,强行忍下个喷嚏,否则这么近的距离,难保不喷上那张老朽龙颜。

话音未落,雨化田蓦地睁开双眸,那脚也不看位置,当胸踢过去。

梁远登时呆如化石,暗道这人死不回头。待马进良打他身边经过时,他听到那大档头几不可闻的哼了声,那一声是毫无收敛的恨意。

梁远奉命觐见,身后跟着个小太监,左顾右盼一路小碎步不离其后。进殿后,在梁远身后一跪,不敢抬头。

呷口香茗,那雨化田似享受一般微阖一对凤目,赞道:“好茶。一进门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是你。还躲到窗户那边去了,若非是这盏茶提醒了我,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么?”凤目缓缓眯成一线,雨化田那声音也柔和了,“够胆量,不过我喜欢。”

“谁说的?”皇帝声音一下大了起来,忘了身上还有个人就想翻身,却被他及时按下,并体贴的动了几下,每一下都摩擦到那一点。皇帝哼得一声,舒服的吐口气,“雨儿不必担忧,这种事永远不会轮到你身上。”

那怀恩是宫里的老人,最是识时务,道声不敢当,挥手招呼,“都随咱家来。”他前面一走,身后跟了一队宫人太监。

记忆就像洪水冲破闸门奔泻而出,漫过脑海每个角角落落,脑海深处的画面一幅接一幅在眼前悄悄飘过。

仅仅是一枚指环,戴在指间并无特别出奇之处,却把生杀大权揽入掌中。

雨化田时不时就会一个人想上一阵子,如今身居高位,算不算是也了了当初、那个还能称作父亲的人的心愿。当年苦苦执念的东西如今握在手中,可又落下什么。家非家,人非人。

当年程老爷执念要家里出个走仕途的,可惜三子只有正房长子堪称可造,遂单独为其请了先生。另两子生性顽劣,程老爷心不在二子身上,也就听之任之,随他们去了。

如此一来,程老爷原配房里走动一多,侧室居处去的也就少了。原本程老爷也没做那厚此薄彼的事情,偏那侧室才因两子失了老爷欢心,如今自己一被冷落,心里顿生各种猜忌,少不得想着各种法子为自己筹谋一番。

再说雨化田,自幼本就是个伶俐的孩子,经史典籍大多一点就透,那请来的先生倒是省下不少心力。书不用看得多了,便时常拉着小雨化田玩起各种游戏。有的时候,他让那孩子学着自己,丹田聚气,行使周天;有的时候,他叫那孩子学着自己的样子跳上木桩,在一根根木桩上蜻蜓点水一般熟悉生门死穴的要领;还有的时候,他会像织娘一样抽出一根细线,信手一弹,瞬间树上扑腾的雀鸟断了翅膀,跌下藏身之处束手待擒。

雨化田一对清灵的眸子瞪得圆圆的,惊奇中不乏羡慕之色。

“想学吗?”

“嗯、嗯!”雨化田早记不得那会的心情,只知道这人好厉害,能学得十之一二,怕这辈子用之不尽。

先生笑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不许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我娘……也不能知道啊?”

先生这时方露一脸沉重,点头,“是。”

“好,我不告诉别人。”雨化田郑重其事道。

先生这才展露笑容,犹如雨后春山,映起霞光万丈。

那位先生来程府前,只自称姓杨,从未透露过他的大名。至他离开程府,无人知晓其名。

雨化田十岁那年,开春程老爷动身去岭南,一走就是半年。走的时候雨化田的母亲在肚子多年未见动静后,终于再有了即将添丁之喜。

临出门时程老爷千叮咛万嘱咐,道是中秋一定赶回来。夫妻门前恩爱话别,只羡煞一旁二房,冷脸旁观,心中早已是妒火熊燃。

那年的雨季来的格外早,注定那将是个不太平之年。

那年的雨季来临之前,杨先生告辞离府。临行前,给雨化田留下两本书册,责其好好修炼,将来必有大成。

那年的六月,程府养了多年的护院神獒突然暴毙,一时人心惶惶。

那年的七月底,一晚大雨滂沱,雨化田跑去看望白日里因燕子堕巢而受了惊的母亲,却在窗外看到了多年来如何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夜惊雷一声声响彻天际,一道跟着一道的白练闪得一室明暗不定。

程府大夫人的房内,翻了绣墩,倒了花架,碎了昂贵的古董花瓶,一室狼藉。

脚踏前,倒地不起的女人,挣扎着最后一点求生意识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人却因过于痛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女人身下,触目的殷红染红了一身锦绣罗裙。

雨化田在充鼻的血腥气中艰难的呼吸,一声声高呼,“来人啊,叫大夫,叫大夫!”

“……快来人!”

“……快叫大夫!”

“……快来个人,救救我娘!”

一声高过一声的求救淹没在无尽的雨幕中,雨化田喊哑了嗓子,始终没有人来。手中的温暖渐渐冷去,母亲方才还可辨出的可有可无的喘息再无动静。

雨化田的母亲死了,侧室金氏雨住后带人赶来,那尸身早已凉了多时。

年仅十岁的孩子抱住母亲不哭不叫,不见悲伤。——雨化田永远不会忘记,他在窗外看到了什么。

那年程老爷提前走水路赶了回来,却也不过是赶上嫡妻停灵期满丧……

马进良推门的响声惊动雨化田,此时方觉原来竟是自己睡了过去。

“属下刚才来过,见督主累了,没有叫。”马进良递过茶来,禀报,“我们的人传回消息,顾绍棠非淮安本地人,约莫十年前在此定居,祖上经营刀具,如今依然以此为生。”

“只有这些?”雨化田声调不高,目光一转,眼睛一勾,马进良似恍然。

“禀督主,应是五年前,顾绍棠识得卜仓舟。”

人懒懒往椅背一靠,雨化田凤目半阖,“顾绍棠登门逼婚,卜仓舟用一坛陈年女儿红招待你我。而你在程府,又闻到熟悉的酒香。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马进良大惊,“难道程绍礼是通过卜仓舟,找人欲杀……”

“别急着给卜仓舟安罪名,我料他一时不会背叛我。”

雨化田摩挲起手上指环,目光再次瞟向窗外,“程绍礼虽然笨,绝不会自己带上两坛好酒找卜仓舟。那卜仓舟明面上既然只做卖消息的生意,便不会去安排刺客。多半,也就是卖个有关刺客的消息。至于那后面的人到底要杀谁,他那么聪明,自是不会去费那个脑子想。”

语气顿了顿,雨化田续道:“顾绍棠登门逼婚未必是假,只是卜仓舟如此近顾绍棠,则要深思了。进良,手下的人,往后你要多仔细盯着些了。一步出了差池,全盘俱毁。”——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容出得任何差错。

追随雨化田多年,马进良深知,雨化田此话绝非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