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当我在灵州孤城中饱受战火熏染,在死人堆里写奏折时,我总会回忆起当年家乡城门前静静的饶河,家中的桃花树,还有被弟弟画得面目全非的柱子……

我叫吴学光字落明。出生在江南西道饶州城里一个书香门第,排行老大,下面有个比我年幼三岁的弟弟。父亲早年是进士出身,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可是最风光也不过做了个小州的知府。根据他的话来讲,就是因为他太耿直,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而母亲则总是埋怨他人太迂腐,不懂做人,从而把我们母子三个也连累了,以至于要过着这种清贫的生活。其实要说清贫,却也太言过其实。我们家有祖上的田产几十顷,家里的宅子要说不大,却在这小小的饶州城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家人也有十来个。我自己还有个贴身书童,是父亲在十多年前收养的一个孤儿,唤做小七。

我从小就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刻苦读书,八岁就能背四书五经,还练得一手丹青。14岁那年便中了秀才,当时老爹还远在柳州当那不痛不痒的知州。而那年,我却莫名其妙得成为了本州知府老爷魏长麟的准女婿。那魏知县当日亲自拜贴前来,大大夸赞了我一番,说我前途无量,必成国家栋梁。然后进入主题,要两家订下婚约,把他那12岁的小女儿将来许配给我。两家本是交情不薄,魏知府写信给我父亲也得到同意,竟是就讲婚事定下来。我当时情愫初开,虽没见过那魏小姐的样子,却经常梦见一位知书达理的佳人侍奉在我身边,帮我磨墨,欣赏我在纸上挥洒浓墨。

正当我那博取功名,抱得美人归的大梦做的正盛时,我和那位素未谋面的魏小姐的缘分却在我18岁那年便夭折了。说来也是世态炎凉,父亲在柳州因得罪了一位姓杨的按察使,被贬做潮州司户。父亲一气之下,大病了一场,便上疏致仕,回老家来专心教导我了。而那魏知府,却飞黄腾达一路高升,先升作了江南西路的常平使,后又调去金陵当东京提刑。自是越来越后悔把女儿许给我这没前途的小子。那魏家搬去东京之后,来了一纸书信,说他现女儿已心有所属,作父亲的也不好阻拦,便想毁去这门婚约,请我们见谅。父亲被这势利小人气的不轻,当即就回信应允,言辞颇为激烈,还带着嘲讽魏长麟不守信用的语气。从此,我心中那微妙的影子也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茫茫史书和儒家经典中去了。

我本18岁要应考乡试,当时却是半点信心也没有,父亲见我年纪还小,也不忍让我太过勉强自己,怕我一试不中,丧了锐气,便说让我待3年之后再一蹴而就。倒也巧,自那魏家毁约之后,我却是被激起了万丈雄心,每日孜孜不倦,晚上研习书法和琴律,早上五更便起床练剑。只有晚饭之前才出去走走,和几个朋友谈天玩耍,切磋学问。

这一晃2年多过去,今年冬天一过,明年春天就是江南乡试,我虽无把握,却也是底气十足,这饶州府每次都要出至少十个举子,算得上是人才济济。我交游士子之中,多曾遇到满腹经纶之才子,可比起他们来,我是自觉一点也不差。心中也隐隐立下壮志,要去夺这乡试第一甲。这天天气晴朗,看这难得冬天的暖日,决心出去走走,便带上小七,来到城南王茂真家中。这王茂真家里是个大财主,祖上是经商的,走动于江南湖广之间,到了他这一辈,却要读起书来,于是他父亲便把生意都交给他哥哥去做,让他安心读书,好混个功名。王家虽然财大气粗,却不喜欢张扬,一个大宅子造的是十分朴素。我和王茂真是要好的酒肉朋友,到了他家里也不客气,径直走去大堂,见到那小子在摇头晃脑地背书。

“王兄,今难得冬日暖阳,何不出城去走走,在家里岂不是要憋出毛病了?”我笑道。

见我来到,王茂真放下书,拱了拱手笑道:“吴贤弟对明年春闺是成竹在胸,自是不用紧张,可以出去散心了。可愚兄却是了不得的很啊,若是明年再不中,我怕是也要钻进我大哥的船队去数铜臭了。”王茂真长我4岁,前年乡试名落孙山。如今怕是再输不得了。

“天下之大,也未必就有科举这一条路,哥哥不用如此菲薄。读得万卷书,总是有用的。”我说道,“过了年怕是就要准备去赶考了,何不趁此机会,好好欣赏欣赏家乡美景呢?”

“也好,待我叫上江聚元。”

江聚元是和王茂真同科的秀才,也是一试不中,今科再试,他却满不在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有个弟弟叫聚明,却是远近闻名的才子,跟我年龄相仿,被我暗暗当成了竞争对手。

我和江氏兄弟,王茂真四人出了北门,登上了麻山,看着这冬日万物萧瑟的景象,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却是渐渐唏嘘起这世间盛衰荣辱来。

“这天下一岁一枯荣,于社稷也是同样道理,周兴八百年而亡,秦代之,汉祚四百年,晋代之,唐盛一百四十年,三百年而衰,这天下终落入赵家之手。每到朝代更替,总是要征战四起,天下耗动,百姓流离失所。难道我华夏就没办法走出这一盛一衰的宿命么?”我感慨道。

“吴兄叹的有理,只是这盛衰之事乃天道,吾等小民如何违之?”江聚元回答道。

“兄言差矣,天道乃人道之升华,人若为之,即是天道。只要事在可为,便不用回避。天道诡异之说,不过是秦皇拿来哄骗百姓的把戏而已。”我把自己的想法痛快淋漓地说出来,却是狠狠地顶撞了江聚元。

他弟弟却忍不住话了:“吴兄把人道比作天道也无不可,只是这社稷存亡之事牵涉太多,上下数千年的变革,都逃不出此法则。你我凡人尔,岂能轻易看透其中玄机?太史公做史记,司马君实撰通鉴,无不是想贯通其中奥妙。如此大儒巨匠尚不得要领,我等要想参透实恐不易。”

听了这番话,我也是无奈,想到历史上那些惨烈的战争,不禁摇头叹气。

空气变的颇为冷清,王茂真不愧出身奸商世家,马上出来活跃气氛了:“这转春便是乡试,想必各位都早有打算,不如我们各自讲讲若是中了举,后又中了进士,将走什么样的前途呢?”

“也好。”我笑道,“那就让王兄先说吧。”

“这个简单,我若中了举,自然要去靠进士。然后入翰林,过几年求相公给我谋个转运使的官职,于是我家自然在这南方大有利可图了。”说到此处,他不禁大笑起来。

这王兄也是个实在人,说的话都是踏实的紧,不想江兄却嘲讽他起来:“王兄果然好前途,只怕这个前途的前字,是金戋二字吧。小弟我却是把金钱视作粪土,若是我中了进士,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打听清楚京城里哪个姑娘最色艺双绝。然后登门拜访,互诉衷肠,最后共度良宵,此生无憾矣!”

我听了大笑:“好个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聚明兄有何见教?”

江聚明显然对他哥哥的理想不屑一顾,昂道:“我若中了进士,便要恳求皇上给我一个参军之职,赴卢龙,陇右,求功塞上,开疆拓土,保卫这华夏万里江山!”

“好个投笔从戎的热血男儿,以后等你做了班定远第二,哥哥也能沾一份光。”他老哥笑道。

我则不紧不慢得说:“聚明豪气冲天,真让小弟佩服。只是我的志向,却要让这世上没的将军可做。”

众人赫然,看着我等我下面的话。我顿了顿说道:“我要入翰林,入政事堂,做天子宰辅。改革时弊,安民强国,一扫国朝百余年之颓势,让这太平盛事长长久久。消除战争,让我天下百姓永远和睦安康。”我看了看他们的惊讶表情,欠然道:“小弟狂妄,却字字出自肺腑。”

王茂真,江聚元回答:“落明志存高远,非我辈所能望其项背。"而江聚明,却证着不一话,似在思索我的话。

转眼就是3月,三年一度的江南乡试要在江宁府举行了。我和王茂真,江氏兄弟一行四人,各自告别了父母,坐上船,顺长江而下,三四日便到了繁花似锦的东京金陵。

我们虽然都是大户人家,出门在外也不敢太奢侈,四人在一家小客栈住下,我和王茂真一个房间,江氏兄弟一个房间,各人的书童挤一个房间。三月还有点余寒,我又水土不服,有点小恙,喷嚏打个不断。担心会影响考试,又在这江宁府,想着那身处深闺中的魏小姐,我心情就跌落到了谷底。

这几日整天闷闷不乐,繁华的东京丝毫不能宽慰我在这地方的郁闷心情。他们三个临考前摩拳擦掌,我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书。有时在窗边愣,拿着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有时候则是在城里闲逛,路经妓院酒楼,视同无物。偶尔也会构思一下考试题目,应对应对。只是那些东西都烂熟于胸,想这也是枯燥无味。索性就不去想,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