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万般事，先从紧处来。”赵桐微笑，“案子且不急。”
赵桐听着频频点头，直道“有理”，最后却以命令的口气道：“皇甫云，我命你就地赈灾，把粮食分与饥民。”
“我救民于水火。”青峦道。
但不管他是否赵家宗室，有他出面，定能赢得一点时间。不由心头一喜，叫过崔立，悄悄吩咐着。任行俭这时已走出一步，作了个长揖，“请问阁下是……”
任行俭心下更骇，陇州的治安一向不良，自五代起积贫积弱，农夫、小商贩、小二、匠户等都成了无业者，他们跟土匪、流氓、乞丐、娼妓、江湖术士以及兵痞汇成一气，割牲祭神，歃血为盟，结成地下会社，小的偷牛猪鸡鸭等家畜，大的盗墓、劫财、烧市，白昼杀人，视州县若无，观朝廷律法如等闲。一般的百姓更没法，拱手垂头，任由摆布，不敢喘口大气。如今虽敦敷教化，劝课农桑，但积习难改。实实一个剽悍之地。
一个身材伟岸五官清朗的官员大声地自我介绍，此人国字脸，面皮白皙，留一撮髭须，十分亲善可近，皇甫云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再看他头戴幞头，着绿色公服，腰间束革带，登革履，再听姓名，便知是知陇州军州事从五品官任行俭，吏部对他的考评是：执宪不挠、学业优敏、文才秀美。
自国朝初定，与北方的契丹时有磨擦，此不提，西边党项人也开始贼心霍霍，虽则疥癣之患，也搔痒心烦，不得稍有懈怠。恰逢春天，青黄不接，枢密院接到灵州知州来加急密函，说军粮吃紧，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又是给党项人抢了或烧了粮仓，这也透露了比粮荒更可怕的危机──党项人李继迁，终于露出他的狼子野心，要抢灵州了！
这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芥，直刺心腑六脉，任行俭额上淌下冷汗，安郡王的话他辩无可辩，他确实是个清官，可今天的饥民，又怎么说？沉默良久，他嘶哑着嗓子说：“我清，并非图清名，只是不愿贪敛百姓……”
“话倒说得轻俏可喜，御史们定是喜欢的，可我得挑剔一句──这陇州上下一水儿的精穷，你倒想贪，有可贪之物吗？只剩下要百姓的命了。你这种清，只能叫贪不着！”赵桐口气淡薄，一字一刻，如魔如魇，令人心血为枯。
任行俭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煞白，怔了半晌后，喃喃地：“王爷竟如此看我陇州官员？”
“那就把陇州变成黄金窟，显一显阖府上下临财不起意的风骨！”赵桐平淡地说。
任行俭听得五色神迷，自己领一州之地，却令治下百姓饥饿哀号，辗转流离，受朝廷苛责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赵桐的话语如此锥心刺骨，实实出乎他的意料。
“那，以安郡王的意思……”
“我想听听你的意思。”赵桐不再追逼，留出些儿余地。
任行俭给问的恍惚起来，“下官，一时间没有主张。”
赵桐见他如此，倒笑了，“少朴，清官是可贵的。如果你掌着铸钱、矿冶、制矾、煮盐、茶榷、酿酒、漕运这些利厚之所，自当玄静守真，入眼不入心。但如今陇州上下生计落然，色色维艰，你这个父母官却不肯营什，一味清苦自守，这就不对了。”
他先肯定了任行俭的长处，又再次指出他的不足。
任行俭则被对方的一番话搓圆捏扁失了风神，这时听到这般安慰，嘶哑着嗓子道：“安郡王，我真的很想做点事，可是这地方底子太差，州府内却没一点羡余……我已屡屡上书求户部拨些款项，却屡被驳回，要就地解决……”
“少朴，做地方官不能等靠要。救急不救穷，户部管你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难不成还管你一辈子？人要自救。自助者天助。”赵桐口气温软，但态度坚决。
“可是，生利也要本钱。”任行俭挠头，显见得十分为难。
“你先说说，你意欲何为？”赵桐笑一笑。笑中带着鼓励。
皇甫云也望向任行俭，刚才赵桐的那番指责，虽尖刻些，却有道理，朝廷放官，是为作养一方，只是，陇州这地方不需多看，只瞧瞧赤黄的千里阡陌，就让人绝望。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要什么没什么，靠什么财？不禁为任行俭担忧。
任行俭却突然间兴奋起来，两颊通红，声音变了调地说：“陇州，可是宝地，是通财之道。”
皇甫云看着他，心念一动──这人怕不是早有财富民之念，只拘泥于义利之争，一时难以定夺，所以误至今日？
任行俭后面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推断。
他给赵桐介绍，陇州自古是交通要冲，一条商线从长安至陇州后，沿陇山东麓过华亭县，至泾源，过制胜关、越六盘山达陇西。称为丝绸南路。开元年间，吐蕃与唐还在赤岭、陇州等处互市，马匹、香料、宝石、茶叶、绢帛盈市，各国使节、胡客商贩、佛都信徒络绎不绝。
如今，高昌回鹘、西域回鹘、于阗、黑汗及大食、婆罗门人仍取这条道进中原行贾，有此商机，堪称黄金之道。
任行俭最后道：“我想着，回头多开些勾栏瓦肆，酒馆赌坊，让过往的阔佬富商把钱全砸进来。”
这话一落，皇甫云心里不快起来，这转变也未免太快，刚还是正统的儒家，如今倒要鸡鸣狗盗了。他忍不住开腔：“少朴，你这不是……”他想说个“逼良为娼、陷民于盗”，却又觉得够不上，一时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词语，只是觉得不妥。想忍住不说，又忍不得，“原来你就是想这么财的？！廉者不吃嗟来之食……”
他话还未完，赵桐那边给顶了回去：“嗟来的不吃，抢来的吃。”
这话虽淡，却颇含深意，皇甫云想到白天那些饥民炽火一般的眼神，只需一点火星，就将烧成熊熊烈焰，秦凤路一乱，灵州、定难五州与中原的联系就会切断，李继迁会趁虚而入，他的盟友契丹人也会趁隙生事……如此一想，猛地打了个激凌……与其闹到不可收拾，不如趁早谋一条富民的路子。现在说要开妓院赌坊听着刺耳，其实汴梁、洛阳、苏州、杭州、泉州只要是人烟辐辏之地，就有它们的踪迹。这些东西就像佐料，一席盛筵，哪儿缺得了？！
他是个灵台空明的人，觉得这点子可行，但自己是读《四书》《五经》一文一字考到天子堂的，齐家治国可以这么来吗？故心里是十分地不得劲，便问：“那礼义廉耻呢？”
“有，”赵桐微笑，“有了钱再说。”
任行俭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一口茶喷出来。皇甫云也笑了，与那两位不同，他是苦笑。论本性，他绝非胶瑟鼓柱之人，但毕竟年轻，苦头吃得少，不由有些动了无名，“圣人云：重义轻利！”
“圣人云：邦有道，贫且贱，耻也。”赵桐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皇甫云顿时噎住。他不能说如今邦无道，那只有承认“贫且贱”者，“耻”！既为“耻”，当知耻而后勇。他看着赵桐，这人不光口锋犀利，且学殖深厚。
虽占尽上风，赵桐似乎并不以为意，他笑一笑诙谐地问：“凤阿老弟，圣人亦云：为人臣者，当利国利民。凤阿老弟，这个‘利’字可与你那个‘利’字沾亲带故吗？”
这话有些促狭，却又如一记重锤，皇甫云一时恍惚。──读书人，总免不得为书所困。却不知，书上的铿锵道理，难解日月流转中的诸色烦忧。
任行俭却不管这些，穷官他是当怕了，今日民变，犹如当头一棒，财的念头便如火烧云。只追着问：“安郡王，只是眼下……我手里无刀杀不得人。”
这时听得帘动，红衣少年进来，朝他们三人唱了个诺，说：“安郡王，段使到了。”
“请他进来吧。”赵桐说罢，对那两位介绍道，“是宫里皇上的近侍宣政使段思到了，他正给陇州带来一笔财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