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到了,一个“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早晨,并没有雨纷纷,只是有浓浓的雾,笼罩在小镇的周围,迷迷糊糊的,如入蓬莱仙境,几米外就看不清人脸,十点多,阳光普照,才逐渐驱散了雾气。清明是活着的人,怀念去世的亲人的节日,年年过清明,但对于沈宅来说,这又是一个新清明,因了二少爷的病故,祭典的酒席上,多了一个酒盅和一双筷子。死人更饭活人吃,又是一番喧闹,又是一番悲痛。深夜,沈太太拉着张翠娥的手,无言哽泣,爱怜之情,尽在不言中。张翠娥心内感伤,湿润了眼眶,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三少爷笑道:“我帮她赎身,并不代表我要娶她,妻子和相好是不同的。”沈太太笑道:“你呀,从小就不学好!女人的心是敏感的,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你对她不是真心,她对你也会假好。”三少爷说:“娘,您不是没有女儿吗?就把小凤当女儿,别把她当佣人就行。”沈太太笑着说:“放心吧,娘总是向着你的,沈家这么大,不在乎多养一个人。”沈太太了解小儿子的脾性,他喜欢的,就会想方设法得到,他不喜欢的,金山银山堆在眼前也不在乎,像这回把小凤姑娘带回来,并非无理取闹,倒是行好事了。

开店经营,进货是个重要环节,货源的成色、质量、价格,出入很大。比如布匹,不论是蓝印花布还是丝绸染色,有色差就是瑕疵,就是处理品了,是不能混在正品里卖的。刚开始进货,要出去东跑西看,张罗货源,一旦确定下来,就能长期合作。沈仁商号经营十多年,货源是不用愁的,自有人送货上门,镇上的水码头,常年停靠着各路客商,除了范家运盐运粮的船队,很多是沈家的客户。小镇水网纵横,北靠吴淞江,西接大运河,水上交通十分便利。

鸿德少爷长得虽然五大三粗,但关键时刻,还是听老婆的。经不起范梅花吹的枕边风,听了她的一番教唆,第二天吃晚饭时,他就开口了。大少爷说:“娘,国不能一日无君,家不能一日无主,二弟过世,我也非常难过,但我们沈家树大招风,不能没个正式的当家人,这阵我管着,没出什么问题,我是长子,按道理说,爹过世后,就应该是我当家的,现在二弟也走了,总该是我了吧?”范梅花帮腔说:“是啊,长兄如父,妈,我看宏德挺合适的,人老实,办事可靠,守住这份家业,肯定没问题!”沈太太说:“你们都听老爷说过,一个家就是一棵树,光守着捡果子是不行的,能有几年好光景?还得种树,还得管理好!昨天鸿福少爷到苏州去了,过几天回来,等他回来再定吧。”大少爷说:“那小子又出去了?怪不得这两天没看见他人影,娘,你得管管他了,别在外面惹祸!”

小镇上的习俗,闹过元宵节,春节才算过完了。沈宅的空气里,笼罩着悲痛和压抑。沈太太暗暗叹气:今年的年份真不太好,下了几天的雨刚停,最疼爱最能干的儿子却暴病身亡!这老天故意跟我们沈家过不去吗?其实,沈宅还有人比太太更伤心,那就是二少奶奶张翠娥!她和二少爷素来恩爱,突然身边消失了最亲近的人,她心里的伤感,难以言表,又无处诉说。娘家的哥哥自顾不暇,哪会想到来安慰亲人?而且,没了二少爷,日后救济娘家多了些曲折,要是别人管事,再要取钱接济张家,就不太容易了,亲兄弟都要明算帐,何况是二少爷的丈人家?儿子还小,虽略有些懂事,终究不能理解生离死别的痛苦!翠娥明白,柏寒还小,还有十来年才能长大成人,没有二少爷这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娘儿俩在沈家的处境,也难以预料,但无论如何,要保护和教育好柏寒,让他平安幸福地生活!

沈宅在小镇西端,张宅在小镇东南,相距不远。午后阳光灿烂,沈柏寒想出去走走,对母亲说了一声,要去舅舅家玩。张翠娥要叫佣人跟随,柏寒说:“娘,您放心好了,我认识路,让我一个人去吧,我去叫表姐来我家玩。”张翠娥依了,嘱咐他早点回来,柏寒兴冲冲地去了。舅舅很少在家,舅妈在忙前忙后地操持。只有初冬时节,要收购和腌制萝卜,才会临时雇几个帮工。张家的女儿叫芳萍,比柏寒年长几岁,柏寒进屋时,她正在剪纸花,桌子上摊放着已经剪好的喜字和图案,有喜鹊登枝、鸳鸯戏水、蝴蝶恋花等。柏寒很是惊奇,原以为红纸只是可以写春联,或是包压岁钱的,没想还能剪出这么精致漂亮的花样,表姐真是心灵手巧啊。

小镇不大,却有著名的八景,分别是:长虹漾月、鸭沼清风、分署清泉、吴淞雪浪、海藏钟声、浮图夕照、渔莲灯阜、西汇晓市。风景名胜不足为奇,唯这“西汇晓市”,却是沈宅门前西汇街早市的情景。西汇街上的商铺,有春来茶馆、悦来客栈、西汇饭店、隆盛布店、沈仁典当等十来家,大都是沈家的产业。沈家的商铺有一个名号,叫“沈仁商号”,是沈宽夫老爷,一手创下的基业,沈家靠这生意兴隆的商号,成为小镇后起之秀的富商。

三少爷说:“妈,您知道我和大哥,管理能力跟二哥比,差上一大截,说得难听点,我俩都不是当家的好料,我也不懂什么,帮不上大哥的忙,也不想什么事都不做,在家吃闲饭,我也不小了,我想过自己的生活,也好照顾好小凤,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分家吧,把家里的房子、田地、商铺和钱,分成三份,我只要应得的一份,今后自负盈亏,是好是坏,都由自己承担,这样不是最省事吗?”范梅花阴阳怪气地说:“哟,三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情有义了?”沈太太叹了口气,说:“鸿福,做人做事,不能光顾自己,也不能光顾眼前,要顾全大局,要有长远打算!分家?说得轻巧,你知道一分家,老爷苦心经营的沈仁商号,就要拆散了,就不是一个整体了,这有什么好?我看还是不要分开的好!”

张翠娥说:“三弟,妈说得对,家和万事兴,现在分家,就是把一棵正在结果的树,生生锯成了几份,我看,大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三少爷说:“二嫂,我敬重二哥,也敬重您,您刚才说的,是有道理,但不全对。我们当小辈的,总得成家立业,不能永远靠祖宗的福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大家永远在一个锅里吃饭吧?不分家,我是省事了,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但我有出息吗?你们不都指望我长大成人后,能有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吗?要是安安稳稳当我的少爷,我的前途哪儿来?只能是个游手好闲的少爷!因为我不用做事,不用担心没饭吃,这和吃饱的米虫有何区别?屋檐下的燕子,长大了也要自己去飞,分家了,我就不能靠大家,只能靠我自己努力了,这样我才能早日成材,自立门户!再说,我们沈家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正盯着我们呢,不如我们分家了,家当拆小了,人家也就消扬了趁火打劫的心!”这几年,三少爷见了不少世面,嘴皮子也磨得这般利索,说得有理有节,大家暗暗点头。

沈太太转向大少爷,说:“鸿德,你的意见呢?”沈鸿德说:“我没意见,我听*。”范梅花扯了下丈夫的胳膊,说道:“妈,我虽是个女流之辈,但从小也跟着父亲读过几年书,知道一点小道理,分则散,合则久,比如春秋战国、三国、五代十国等朝代,国家分裂的时候,就特别混乱,当国家统一的时候,就能繁荣富强,家和国一个理,合起来总比分散好,就说商号吧,要是哪个店不赚钱,还有其它店撑着,不影响大局,但要是分了家,哪家经营不好,就要倒闭了,那就不好了,大家说呢?”范梅花人长得粗,却挺有心眼,毕竟出身大户人家,读过书,说话也有根有据的。管家老金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是请太太定夺吧!”三少爷看了看母亲和大少奶奶,态度坚决地说:“我不管,反正,我是要分家过的,至于大哥和二嫂,让他们自己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