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小河两岸的柳条,随风轻舞,婀娜多姿;河里游着一群小鹅,正“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几只小鸭子“嘎嘎”地叫着,跟着母鸭,练习扎猛子和捕食螺蛳的本领;人们的穿着单薄了,尤其是年轻女孩们,花衣裳包裹着玲珑的身材,顾盼风情,惹人相思。张翠娥没有心思打扮,只有黑白两身衣衫替换,清秀淡静中透着些许忧郁,依然掩不住她成熟美丽的风韵。

三少爷不屑于人情世故,他喜欢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二哥去世后,他在家留了一段时间,觉得无聊又无趣,二哥在年前把事情都料理好了,大哥都没什么事,自己帮他做事,不是多此一举吗?生意上的事,自己虽然不排斥,但也没多少兴趣,身边没有朋友一起喝酒吹牛,感觉极是冷清。前天,他终于坐不住了,跟帐房要了一笔钱,请二嫂转告母亲一声,就溜出门去,到苏州、常熟、昆山等地,畅游一番,呼朋唤友,逍遥痛快。董素芬曾派人出去找过,人没找回来,捎回一个消息:有人看到三少爷出入烟花柳巷,带了一个女子招摇过市!沈太太气得够呛,小儿子没个正经,一点不像老爷,他怎么会这样?其实,三少爷并非好色之徒或执绔子弟,只不过他疏财仗义,好结交朋友。只要趣味相投,哪怕萍水相逢,也能一见如故。他不喜约束,若是一天到晚在家,如同井底之蛙,闷也闷死了。他对家族的事业很少关心,却对国家大事很关注。走出去才知道,外面时局动荡,小镇风平浪静,几乎是两个世界。

沈家先后失去两个最优秀的男人,眼下,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接班人,但沈太太心里雪亮:从外表面看,范家和沈家是儿女亲家,关系非同一般,实际上,范家是蹲在沈家身边的一只豹子,当沈家是老虎时,豹子会和老虎称兄道弟,当沈家是绵羊时,豹子就会露出凶相,说不定会把羊吃了。当娘的当然最了解自己的儿子,鸿德本性不错,但精明不足,反应慢,考虑问题不会转弯,容易被人利用,范梅花虽是沈家的大少奶奶,但她心眼里并没有真正融入沈家,就算当家的是大少爷,但暗底里操纵的一定是范梅花!这回还不好推脱,沈家实在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当家,这可如何是好?三少爷只知游山玩水,哪知生活的艰难曲折?本来可以叫他当兄长的助手,顺便监督一下兄长的作为,为沈家把把关,可依他两天打鱼三日晒网的作风,恐怕完不成这个任务。

想当年,沈老爷去世后,大少爷并没能成为沈宅的当家,而是交给了二少爷掌管所有的经营业务,尽管这是沈太太的主意,也经过了沈家亲友的赞同,大少爷即便忠厚,还是有点儿意见的。他认为,就算自己能力不如二弟,但论资排辈,沈宅的管理权应当由长兄接任,二少爷有能力,可以辅助管理啊,却没想自己这个当兄长的,却被架空了。表面上,大少爷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是母亲做的主,不是二少爷自己要求的。但外头喜欢嚼舌头的人,还是有些说法,把老爷说成是唐高祖李渊,把大少爷说成是太子李建成,把二少爷说成是李世民,只是没把三少爷说成是李元吉,他们的意思,暗指沈鸿才取代了大哥沈鸿德本当掌握的权力。大少爷或许是出于兄弟之情,也或许有自知之明,反正,老爷去后,三个儿子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相当和睦的,偶尔三少爷会顶撞一下大少奶奶,因为他看不习惯大嫂说话处事的作风,但三少爷在家的时间少,因此,也没什么矛盾。这几年,二少爷的能力和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如果这次不是猝然去世,二少爷在沈宅的当家地位,相信还会延续下去。

舅妈叫女儿照看铺面,她去做饭。过了半个钟头,舅妈端了一个大砂锅出来,柏寒看到那是一锅菜粥,还在咕噜咕噜冒泡,雾气散,闻起来挺香,不禁觉得有点饿了。舅妈说:“柏寒,要不要盛碗粥吃?”柏寒在舅舅家也不客气,说道:“好啊,没喝过菜粥,我也来尝尝。”舅妈在菜粥里,做了十几个糯米团子,菜粥清香,团子滑糯,柏寒胃口大开,吃了两小碗。烧菜粥当饭,是生活条件较差的人家这么过的,因为不用买小菜,而粥里放几个糯米团子,吃了不容易饿,干活有力气。柏寒知道舅妈省吃俭用,但不明白舅*内疚心情,只觉得好吃,丝毫没觉得不妥,还笑着说:“舅妈,菜粥真好吃,比我家的饭菜还香,下次来,我还要吃菜粥。”舅妈笑道:“好呀,只要你不嫌舅妈家寒酸,天天都可以来。”柏寒吃惯了好饭好菜,难得吃一餐清淡的菜粥,倒觉得齿颊留香了。

沈老爷去世多年,三个儿子均已成年,长子沈鸿德,次子沈鸿才,三子沈鸿福。一棵树上没有相同的树叶,沈家三个少爷,性格也是各有特色。大少爷沈鸿德,模样忠厚老实,不擅经营之道,所以,沈老爷过世后,接管商号的并非是他,而是二少爷沈鸿才。二少爷精明能干,深得人心,这些年来,二少爷的才能得到充分挥,沈仁商号的生意,正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三少爷沈鸿福,尚未成家,平时逍遥自在,游山玩水,最是快活。

清明节到了,一个“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日子,早晨,并没有雨纷纷,只是有浓浓的雾,笼罩在小镇的周围,迷迷糊糊的,如入蓬莱仙境,几米外就看不清人脸,十点多,阳光普照,才逐渐驱散了雾气。清明是活着的人,怀念去世的亲人的节日,年年过清明,但对于沈宅来说,这又是一个新清明,因了二少爷的病故,祭典的酒席上,多了一个酒盅和一双筷子。死人更饭活人吃,又是一番喧闹,又是一番悲痛。深夜,沈太太拉着张翠娥的手,无言哽泣,爱怜之情,尽在不言中。张翠娥心内感伤,湿润了眼眶,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大少爷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长记性,跟着父亲和二弟这么多年,对于商号的经营,还是没个头绪,对于进货、收帐、日常管理,只是略知一二,稍有些事,就手忙脚乱,他有些着急,又有力使不上。三少爷最近在商号帮忙,他的脑瓜子灵敏,但因为先前没钻进去,也有些外行,对于进销的渠道、质地和价格,不甚了解,常去向老金请教。以前,三少爷以为经商很容易,不就是卖东西吗?父亲和二哥管事时,没见他们怎么忙,现在才明白,那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三少爷知道,商号是沈家的支柱产业,一定要像朝阳一样,蒸蒸日上,可不能弄砸了。

自从二少爷去世,三少爷似乎长大了很多,虽然前一阵他还出去,但带了小凤回家后,言谈举止,有了很大改变,再不是那个我行我素的三少爷了。不过,最近他也有些烦恼,在某些问题上,会和大哥有不同意见,一般他会听大哥的话,但有些看法他会保留。比如,三少爷建议,目前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商号的经营业务上,因为沈仁商号,是沈家家的源头,一旦商号经营不景气,就会影响沈家的元气,但大少爷并不认同,大少爷认为,商号的生意已有保障,沈仁商号的牌子在那儿,雷打不动,不如再考虑点别的,在别的方面开财源。大少爷说:“我家不是在镇北的地园村一带,有三百亩田吗?父亲说得对,种田万万年,我们不能忘了这一块,明年把田都收回吧,别租给人家,请长工种好了,多余的粮食,叫范家的粮船卖到上海,比租田多赚不少呢!”三少爷说:“父亲买那些田,不是为了赚钱的,你别动这个脑筋,妈也不会答应的。”大少爷说:“我还不是想为咱们沈家多赚点钱?妈怎么会反对?夏忙就要到了,趁着商号的生意最近不忙,叫几个闲着的店员去帮忙收割,可以少请几个短工,省一文钱也是省啊!”三少爷愣了一下,说道:“这哪行?店里的工人,卖货是拿手,几时做过农活?只会帮倒忙,还不如请几个村民干活呢!”大少爷说:“这件事我来做主,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安排!”三少爷一脸无奈:“这……哎!”

端午节到了,张翠娥从书院的竹园内,采集了新鲜的竹叶,用糯米、腊肉、红枣、冰糖等,包了两大锅的粽子,一锅是沈家的人吃的,一锅是给佣人们吃的。其实两锅完全是一样的料,但大家庭讲究个主次分明,主人和佣人是不在一张桌上吃饭的,烧饭烧菜也不在一个锅。大少爷说:“今年二弟过世,家里开销大,最近生意一般,店里那些人,就不用给他们吃粽子了,浪费!”张翠娥平静地说:“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过年的火腿,都要给的,今年也不能少,这点开支不算什么,可不能失人心。”三少爷看着秀外慧中的二少奶奶,说道:“二嫂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我们要把眼光放远一点,生意不好是暂时的,商号的声誉才是长久的,我们不能为了省几个小钱,而失去沈仁商号这块金字招牌的光彩!”张翠娥笑道:“三弟说得真好!”

范梅花酸溜溜地说:“哦哟,三少爷和二少奶奶,一个是会做人,一个是会说话;一个会唱戏,一个会叫好,搭档得真好啊!”三少爷笑嘻嘻地说:“我们是一家人啊,当然是一条心啦。”范梅花皱了下眉头,说:“三少爷这么说,有点偏心了吧?大嫂和三少爷不是一家人吗?对了,你那个自称是三少奶奶的小凤呢?死哪儿去了?白天怎么没见她?是离开我们沈宅了吗?那可太好了!”三少爷说:“没有,她在家里没事,闷得慌,我叫她到布店去帮忙了。”范梅花讥笑道:“嘿,她去卖布?卖笑还差不多!”三少爷看不怪大嫂如此贬低小凤,说道:“大嫂,世间众生平等,小凤也是人,不能因为她的过去就看不起她!请您以后对她尊重一点!”范梅花摇着头说:“嗤!叫我尊重她?她凭什么?就凭年轻漂亮的脸蛋?让她住进来,已经对她大大的尊重了!要依我,一步也不让踏进沈宅!这种人,不配!”三少爷有些生气,脱口想说“你才不配”,到了喉咙口,还是咽了回去。大少爷说:“三弟,你是不是让小凤迷住了?她长得是不错,但出身不好,不适合留在我们沈家,你还是趁早让她走人,免得耽误了你也耽误了她!更别给咱们沈家闹笑话!”三少爷抗议说:“大哥,你不明白,小凤虽然出身不好,但本性不坏,她现在想学好了还不行吗?青楼出身怎么啦?李师师、陈圆圆、柳如是,哪个不是青楼名妓,谁说她们不好了?古时候的人们都能接受,现在是大清光绪年间,怎么还是三从四德?我们就不能对她们宽容一点吗?就不能帮帮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