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上的那一片喧哗顿时静止了,三枪会从头领到每一个小喽罗齐刷刷跪倒。

零看着向他驰来的那一小队人马,领头的那个人是个戴着眼罩而益显一脸凶悍的人,他是独眼。他身后的人在零跟前环了个半圆,有半数用枪向零瞄着,草木皆兵似的。

车夫抱怨:“你老就别念这个咒了。”

当卅四那辆车只剩一缕扬尘时,零搭乘的那辆破驴车才在这里停下。对这辆车来说,这里即是终点。乘客们十分之八散向半山腰和壑沟。

红军队长说:“老天星帮已经被剿了,这个是新来的。别开枪,也别放下枪。”

接下来的是结伴而来的肋巴条和土压五,后边还跟着几个学生。他们讶然地站住,瞪着,脸上有小孩子的愤怒,肋巴条跑上去将毛鸡蛋扶起来。

“他可绝不是狗。”客人看看靛青的表情,“他自己靠上你的是吧?他本是中统的人,他觉得你们势大就靠了过来。他先把我们卖给中统,再把中统卖给你们?下边他会把你们卖给谁?”

上海地下党总部。军统们仍在搜索,从院里到屋里,从一楼到二楼。

零站住,尽可能往脸上堆砌更多的笑容:“马督导,还没吃呢?”

钉子的弟弟开始用铁锤摧毁密码机,而卢戡阻止了正要摧毁电台的韩馥,并叫了刘仲达的名字。刘仲达摁动了某处开关,打开了密室里的又一道密门。

“唉!”

卢戡苦笑,并且向那中年男人介绍:“钉子。人手紧,刚调来。钉子,这是客人。”

零无趣,只好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连下一分钟都看不到,就看见有点泥。”

“乐土东西就贵嘛。”

卅四愤愤地说:“我只会给你边币。”

“边币就是纸嘛。”

外边蹄声得得,正准备大吵大闹的卅四从门缝里看去,街上,刚巡视回来的鲲鹏正和他的手下策马过路,进了对面的店。也就是隔着门板给了卅四一枪的店。

阿手父拉着风箱,这老头除了正在鼓风的火苗从来几乎不看什么。

卅四卅四摸了摸险些被一枪洞穿的额头无奈地说:“好吧,我给你国币。”

老头依然不死不活的德性:“擦屁股纸嘛。”

卅四又惊又怒,又怒又急:“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拿片子送官法办!”

“没有法的,这里枪就是法嘛。不会办的,自己人嘛。”

卅四深觉受辱:“谁跟你自己人!”

“不是说你嘛。我和官是自己人嘛,每星期三都交太平税嘛。”

卅四愣住,终于失气势地坐下。

“不给银元就不叫给钱嘛,不给钱就不住店嘛,不住店就出去嘛。”

“给我点盐。”卅四怒了,他忽然想明白了似的又问,“盐也要钱?”

“盐比蛋贵嘛。”

“不要了。”卅四剥着他的连壳蛋,比在面对全副武装的湖蓝时更为沮丧。

阿手和零在楼上一坐一立地相对,隔着一层楼板,楼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楼下沉默了,他们也大眼对着小眼。

零说:“我没钱。没银元,没国币,连边币都丢了。”

阿手看着零的手,零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古旧的戒指。

“这个不行。我妈就留给我这一件东西。”零自觉地站了起来,捞起自己的破烂。尽管还是在打晃。

“你喝了粥,你睡了客房的床,你花钱了。”

零愤怒而茫然地看着对方。一个利欲薰心的小百姓,贪婪但是气馁,比他扮演的李文鼎更加懦弱。零决定不管不顾地走。

“这地方过日子好难,每粒米每滴水都花钱的。你吃一口,我们就少吃一口。”

零回头看着他,阿手很畏缩,很无助,阿手和他的李文鼎有一种共同的神情:茫然。零将手上的戒指撸了下来,塞给他。然后掉头就走,将到楼梯口,外边横飞的枪声。

一个人跛着脚从鲲鹏进去的那家店蹦了出来。几个他的同伴也跑出来,到他身边护卫着。那伤了脚的家伙阴狠地看了鲲鹏一眼,带着同伴掉头走开。

“别说啥军统见天就洗了三不管,叫你们了不起的湖蓝快打来,我拿他死尸当份大礼。”鲲鹏剔着牙出来,他趾高气扬地说。他人多势众,而且跟对方的短枪比起来,他这边拿的都是长火。

镇子尽头的中央军岗哨对此熟视无睹。

零蜷在一个角落,阿手熟练地蜷在一个更为保险的角落,并且拿一只枕头护着头。

在长久的静默中,零望向阿手。阿手正拿牙齿在测试那只戒指的成色。零站起身,打算离开。

阿手看也不看地说:“这镇上,露天过夜的外人还没有活过天亮的。”

零看他一眼,继续开步。他没有住店的钱。

“这东西值钱。折去你刚花的钱,还能住到明天。”他看着零讶然的表情说,“我们做生意不骗人。”

零有点感激。

“大车铺一晚,饭钱另算。”阿手又咬了咬戒指,“你还有没有?人总要吃饭的。”

零摇头,然后看着桌上那碗曾用来喂他的粥,还剩一多半:“这个我花钱了?”

“嗯哪。”

零拿起那碗粥一口喝尽,以抵挡往下必然的饥饿。他那点感激迅被挥殆尽。

简陋肮脏的大车铺,零蜷在一角,他早已睡着。

铺上还睡了其他的几个,鼾声如雷,在这样的光线下根本不见其人。

唯一一个坐卧不宁的是睡在另一角的卅四,一会起来抓着虱子,一会起来用衣服包上头,以挡铺上熏人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