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邢夫人黑眸一沉,凝视了她许久,紧随着,切切实实地呵出了一声叹,无奈地闭上双眼,仰靠在了椅背上,“邢欢,你觉得从小到大最苦的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下人把这话传去了祈州,亲家母和老夫人快马兼程便赶来了。

娘夸她乐观,她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更怕死。

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亲眼目睹失踪多日的大哥和自家女人在轿厢里缠绵,他没办法怀疑自己的眼睛,但至少可以深信他们之中一定是有人误食了春|药,才会诱发出那么荒唐又离奇的一幕。

“两年忍辱负重的日子,她受够了?要不是因为有承诺在先,她早就走了?只有眼睛被屎糊住的蠢货,才会把我当宝?!”

她甚至还清楚记得将香囊送给赵永安时,他不屑地说:那么娘气的东西谁要?

“怎么就不可能了。就是因为长得不漂亮不称心,二少才会和晓闲牵扯不清吧。”

“第一,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把你那身小棉袄脱掉!”

“你也想领休书吗?”见状,永安关窗的动作一顿,冷眸瞪着他。

“神医,那姑娘真的是邢欢?”一个人要怎么在几天之内脱胎换骨?完全不可能嘛,所以江湖儿女们绝对有理由继续怀疑。

直到隔天,他们在最不该相遇的地方相遇了。

“是我做梦都在想你,可见贫僧有多内疚。”他语重心长地叹,表现出了真诚地忏悔。

这是白纸黑字烙在悬赏令上的字,正如悟色所言,全然与事实不符。官府在哪?她要告赵永安诽谤!就算容貌不可取,那她那些无微不至的伺候呢,也成了不可取的?

那道熟悉的背影僵了些会,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稍许拾回了些漫不经心的姿态,“只有我能打你,现在有人抢了我的专利,你说我怎么能让他好过?”

她停住脚步犹豫了会,冒然跟上去被发现了怎么办?那么荒芜的地方,“碰巧路过”这种借口不太好用吧?

“你相公说的?”能让她整个人焉了的还有谁?悟色很快就猜了出来。

小厮们的拉扯不算暴,可当配合上邢欢的挣扎,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昨晚缠着悟色大师绾的发髻,她爱惜得很,连睡觉都小心翼翼把头垂在床沿外,眼下在她脖子不断地扭动下,已变得凌乱不堪,杂乱覆住脸颊,遮挡了她大半的视线。

“那我想看多久就多久,你管那么多是也想收休书吗?!”

肥猪流?这个称呼让小厮翻来覆去思忖了很久,才双眸一亮,有了答案,“你说邢欢哦?她在群英楼思过啊,本来没什么事的话也鲜少会出房门,又不像有些人,闭门思过会吵吵闹闹的,搞不好还要抓二少爷去见官……”

邢欢垂眸,眼尾往后一扫,落在悟色大师脚下那双吵人的木屐上,没有干净的罗袜,他就这么光着脚踩着木屐到处乱晃。这个男人时时都带着股不修边幅的味儿,可也就是这股颓劲让她很不争气地想说——你就算什么都不穿也很风度翩翩。

“这衣裳是情侣款的,瞧瞧这牡丹纹,纯手工的。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赵家庄知道吗?他们家二少爷前些天就买了两件,一件自己穿,还有件说是给他夫人的。姑娘,您要不要试试?一定比赵家庄二少穿着漂亮。”

她垂眸哀怨地瞪了眼身旁粉袍下,那双制造出招摇声响的木屐,只一眼,目光就变了味。邢欢揪着眉心,着实很想问一句——他娘到底是怎么生的?怎么可以连脚趾的美型都顾及到?

“我是习武之人嘛,正常的。”她嬉笑着勾缠住他的手肘,为自己找了个听似合情合理的借口,“对了永安哥,你上次教我的那套剑法,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要不要舞给你看?”

“丫鬟……”她家相公太过喜怒无常,邢欢不确定他要的究竟是不是这个答案,回答完后,还惴惴不安地偷瞄着他的神情,见他面色稍有缓和,才松了口气。

也很肯定眼下屋内姿势暧昧的两人确实是一男一女。

——开水当头浇下,为什么你那颗脑袋没有肿成猪头?

于是,悟色果断决定化被动为主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腰间,用力一握。

摇头就是否认,她没有要和捕快私奔,下人口中的正版也不足以去相信。然而,当他眸色一转,瞧见了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件绿色袈裟后,不爽情绪越来越盛,直至支配起他的言行,“你他娘的私奔也就算了,捕快我也忍了!居然还找个头上没毛的?!你要我的面子往哪摆?”

“你还跑,还跑!”

然而,这想法在她嫁为人妇后开始崩裂。

两三串造型简陋又诡谲的红灯笼,配上三炉烧得正红的炭外加三口大锅,构成了江湖人士们最爱的唠嗑吃饭场所——村夫烤鱼。

据说前些天江湖儿女们还做了民意调查,这家店荣登了大众点评榜首,口碑颇好,自此成为了江湖上一大传奇之地。

所谓传奇之地,自然每天都要有些传奇人士上演传奇故事。

今儿自然也不能例外,夜幕刚罩下,月牙儿还没来得及爬高,这儿已经是高朋满座。

比起前些日,今晚多了丝江湖气,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侠带来了私藏的好酒,浓浓酒香熏得整条巷子醉意盎然。听说,是其中某人失恋了,所以做兄弟的要陪着一醉方休。

那位失恋的公子长得很是俊俏,一袭湖蓝色的袍子衣襟微敞,淡淡的颓唐气质弥漫在他眼角眉梢,可嘴角隐隐浮出的青紫淤痕,着实有些破坏美感。

他正抱着个酒坛子,盘着腿儿坐在长凳上,姿态撩人地叙述着这道伤痕的来历,“……所以说,身为赵家庄大少爷我压力真的很大,人生毫无安全感。就连逛个市集都能遇上刺客,呐,你们说,纵然是像我警惕心那么高的人,也决计料想不到刺客会打扮成卖香蕉的小贩。要不是我身手敏捷,何止这点伤而已。”

围坐在他周围的众人频频点头附和,现在的刺客真是太卑鄙了,既不参加每年举办的刺客资格考,又无所不在耍招。江湖,果然需要一个能人来整顿啊。

“哎,正所谓木秀于林必摧之,像我们赵家庄这种武林世家,而我又是长子,自然要如履薄冰,不得不隐姓埋名出家为僧啊。我容易吗?万银兄,你说我容易吗?”说着说着,赵静安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见底的空酒坛甩到了一边,借着挨近说话的动作,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任万银刚撬开的那坛酒。

“嗯,的确很不容易,你的压力我懂。”对此,任万银表示理解,但问题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概没多久前,他才刚费力撬开一坛酒,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赵静安拿走。现在,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他憋不出了,“可是静安兄,你不是失恋吗?你不觉得,比起你如何打倒刺客我们更想听闻一下你失恋的经过吗?”

哦哦哦哦!江湖儿女们的眼睛放光了,继神医消失后,又多了一位敢于八卦的人士,江湖就是需要有这种领导才能的人啊。

“万银兄,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相较于打了血似的众人,一直喋喋不休的静安只森森地飘出一句回应。

失恋的经过?他就是可笑到连怎么恋上的经过都没有。失恋,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一个人痛,一个人借酒浇愁,再找一堆人陪着目的仍是想要掩盖一个人的孤单。

若是早在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一个人走会心涩会寂寞,他会嗤之以鼻。偏偏弄人的造化让他渐渐顿悟,原来只要那个人对了胃口,就算被拖累至死也是甘愿的。这些话他还来不及说,所有机会与退路都被扼断。想要重演两年前无牵无挂地离开,脚步却又生生被绊住。

他想留下,给她幸福,可又忘不了她曾经时时刻刻挂在嘴上刻在心里的是“相公”,他们牵着手时,她的笑容很真很刺,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弄明白她梦寐以求的人是谁。或者不如大度点,留下,也可以是为了见证她的幸福?

想着,静安苦笑,抬手举起酒坛,狠狠灌下。其实见证要比放手,更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