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叹气,赶紧叫侍婢通报。

按照二哥程颂的说法,他们已经是回都城述职的武将中最后一拨了;本有人瞧着不顺眼想说两句,万将军一听到风声就寻上门去,当着人家的面抱腿痛哭“哎呀我的腿呀腿呀腿呀腿,我苦命的腿呀腿……”,嗓音浑厚,直传出三里营地去——程颂学得惟妙惟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便是萧夫人也不禁莞尔,更别说笑出了两排后槽牙的程母。

萧夫人转过头来,微笑道:“吾儿,你觉得母亲适才的话怎么样?”

“你是阿母的头生儿子,是阿母身上掉下来的肉,阿母怎么不惦记你了!偏你的心肝都全都给了你婆娘,再无一分留给我这老媪!”程母越想越伤心,“这十年来你统共有过几片竹简回来,不是记挂四娘子,就是云里雾里说些听不懂的,你…你可知我是怎么过的…”

还不待葛氏热切的说下去,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老妇声音道,“别一头热了,旁人还以为咱们把他们女儿怎样了呢。十年不管不顾,咱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没功劳也有苦劳,小娃娃哪有不病的,不过烧了几日就鸡飞狗跳哭哭搡搡的。这么不放心,不如自己养去。”

然后她拈起糖渍的蜜饯慢慢含着,一边打量跽坐在对面的妇人。这妇人叫俞采玲唤自己为苎,俞采玲实不习惯用一个字来唤人——因为这会让她想起镇上多功能综合性发廊的老板娘嗲嗲的呼唤她n个姘头时的统称——却苦于不知当地风俗不敢乱叫,前日才听阿梅讲左邻一个做噩梦胡言乱语的孩童被巫士灌了一壶符汤险些去了半条命,是以只能含糊过去,谁知道后来才晓得她的确唤妇人为苎即可。

“譬如说,我让你去东市买豆豉酱……”

程少宫忍不住:“东市不卖豆豉酱。”

“少宫!”

“少宫住嘴!”

——萧夫人和程咏齐齐呵斥!桑氏想笑,努力忍住。

少商不理他们,笑笑继续道:“譬如我叫你去买豆豉酱,哪些事你可以自作主张呢——走哪条路,去哪个铺子,买你认为成色好的酱豉,甚至如三公子所言,你发现东市没有豆豉酱,难道就空着罐子回来给我。这可不成,你得另找地方买。这些你都可以自作主张。那什么不可以自作主张呢?买不到酱,你不可以拿醯来搪塞我,你不可以把我的酱倒半瓶给旁人,更不能决定我需不需要买豆豉酱。你明白吗?”按她那时代的说法,这叫发挥主观能动性。

莲房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眼含泪花大声道:“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买豆豉酱…啊不,是服侍女公子,好好服侍女公子…!”

桑氏双袖拱面掩笑,低低闷笑。萧夫人抽着嘴角,强忍不悦;青苁夫人努力将嘴角压平,跪坐在萧夫人背后替她顺气。

程姎也傻了,满脑子都是‘豆豉酱’在打转,至今都没怎么明白少商的话;菖蒲继续低头装傻,那傅母却已经面色不大好看了;对面的程咏三兄弟却有了些笑意。

莲房心中感激,脑门在地板上磕出‘坑坑’之声,少商赶紧制止她,拍她肩笑道:“我喜欢聪明人。不过,你要学会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不该聪明。回头你自己去青姨母处领罚。我没罚过人,也不知该怎么罚才合适。”

初中没毕业的小女生,历练还不够哪。少商挥手示意她退下,莲房抽泣着跪到门廊边又磕了个头才退出去。少商转过身,朝程姎身后招招手:“菖蒲,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菖蒲似是受惊不小,战战兢兢的挪过去,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三兄弟心中不快。他们年纪虽不大,但自幼跟随父母历练,见过残忍凶徒,审过刁滑细作,甚至远远在备军中为父亲掠过阵。能掀起这么大风波的婢女怎会简单,又何必装模作样。加上那傅母,一个胆大嘴利,一个装傻充愣,葛家倒是送来了一对好帮手。

——他们要是连这点做作也看不出,就白瞎了萧夫人十几年的调教!

“菖蒲,我来问你。”少商笑眯眯道,“莲房见堂姊不在,就要搬书案回来,你拦住了她。可是莲房带着好几个健婢,你一人是拦不住她们的,所以你叫了十几个小姊妹来将她们团团围住。当时,你是怎么对你那些小姊妹们说的?是说‘别叫她们把长公子赠与四娘子的书案搬走’,还是‘她们要抢我们女公子的书案,快拦住她们’。”

那傅母心中一沉,暗叫‘好厉害’,一句话就问到了关节所在。

“我,我……”菖蒲这次不装傻了,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商收起笑容,冷冷道:“这么点微末小事,就把主家全都惊动了,说到底,不就是阿母以为我抢了堂姊的书案吗。彼时若有一人出来喊一声‘误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菖蒲,你晕倒了不能说实情,你那十几个围着莲房她们痛殴的小姊妹们可没晕倒。她们是不知道底细被你瞒骗了,还是她们知情不报,由着主家误会!”

萧夫人闭上眼睛,心中叹息。

以她之精明,如何看不出程姎身旁的傅母和婢女大为不妥,只是这时不好发作,葛氏刚被驱逐,连累儿女面上无光,程姎近来刚学着掌事,才立了些威信,是以打算眼下无论如何也要给程姎留些脸面,回头再收拾这两个刁奴。

“以一张书案,行离间骨肉至亲之实。这个罪过,要么是你背着,要么是那十几个婢子背着。你挑一个吧。”少商静静的看着她。

菖蒲汗水涔涔而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知这罪名可不是‘自作主张’轻飘飘的四个字可以含糊过去的。

程姎脸色惨白,惊呼道:“不,不是的,不会的…这怎么会…”她完全乱了,心如团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桑氏低头微微而笑,青苁夫人听呆了,不知觉停了给萧夫人顺气的手。程家三兄弟看着自家幼妹妹神情自若,再对比程姎慌乱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骄傲。

萧夫人暗自叹气,若论伶俐机变,姎姎是一百个也比不上嫋嫋的,今日之事骤发突然,想来嫋嫋事先也不知情,可不过适才短短几刻,她就想明白关节所在了,并反转了局势。

“别咄咄逼人了。”她沉声道,“你自己发落了莲房的,姎姎的奴婢就让她自己发落吧。”

“成呀,就听阿母的。”少商无可不可的笑笑。

萧夫人就是见不得她这轻慢的样子,不悦道:“奴婢的过错,到此为止。书案只是小事,给谁都成。你们姊妹以后还须手足和睦,不可生了嫌隙。”

少商笑嘻嘻的点头,浑不当一回事,程咏和程少宫却不甚舒服,便是素日大大咧咧的程颂也觉得心口隐隐发闷。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了,谁知那傅母听了萧夫人的话,似是得了靠山,忽然大哭道:“多谢女君为我们女公子说话。我们女公子没有四娘子聪慧,没有四娘子口舌伶俐,她是个老实人,女君您是知道的。适才四娘子那番话,哎哟哟,别说叫我们女公子自己想出来,就是写出来让她背都不成呐!四娘子有三位同胞兄长撑腰,可怜我们女公子势弱,统共一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幼弟啊!我们做奴婢的不免惶恐,日日担心有人欺负我们女公子,处处逞强要尖,什么东西四娘子有的,我们就觉着一定要给女公子也讨一份呀,这才犯下了过错……!”

少商眯了眯眼,觉得自己高估了这老婆娘,原以为多聪明,原来是个不知见好就收的。行,你不肯罢休,那就不罢休吧。

桑氏忽然直起身子,冷冷出言:“你这老媪,哪来的乡野小户之论,说的什么狂悖之言。姎姎哪里受欺负了,你是在指摘什么!程家兄弟骨肉至亲,几十年来亲如一体,从不分彼此。你说这话,是要挑拨程家骨肉么?是谁教你的,是葛家吗?我倒要好好问问他们!”

那傅母噶然断了哭声,她立刻明白自己说了大大的错话,她可以说程姎老实蠢钝,容易受委屈,但万万不能攀扯到几位公子身上。她反应倒快,连忙拼命磕头,言道自己说错了。

萧夫人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傅母断然不能留了。她六岁起管家理事,什么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带着姎姎到处走动,奴仆们只有更加讨好姎姎,怎会轻视,分明是这傅母在挑拨。

程咏直起身子,怒斥道:“贱媪!竟敢议论主家是非!来人……”

“好了!”萧夫人喝断,“此事到此为止!”

少商等半天,等着萧夫人发落这傅母,谁知等来了这么一句。她心中自嘲一笑,得,还是只能靠自己。

“阿母。你觉得这老媪适才的话对吗?”她淡淡道。

萧夫人有心赶紧结束这错乱的局面,呵斥道:“你们一个个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这老媪的话是对的,那我和兄长们岂不真落了欺负堂姊的名声,如果是错的,请阿母立刻发落了这老媪,以正视听!”少商静静看着萧夫人。

萧夫人今日一再受挫,已是怒极,森然道:“你敢忤逆!”

此言一出,青苁夫人首先吓一跳,桑氏也惊异的看向长嫂。

“阿母!”程咏大声道。忤逆不孝是何等重的罪名,一旦落实,幼妹就万劫不复了。

程颂不敢置信望向萧夫人,程少宫也满心失望,颤声道:“阿母,少商不是你的女儿么。这老媪适才说了那样悖逆之言您都不惩治,反而要对少商说这么重的话?”

萧夫人自觉怒极失言,扭过头去,默然而坐。

少商心中冷笑。

这里厅堂高阔,门外肃立腰悬刀剑的武婢,今日她在写字时,萧夫人就是派了这样浑身寒气的武婢不由分说把她拘了来,连阿苎都不许她带,并且一上来就气势汹汹的一通责问。这样三堂会审的架势,寻常小姑娘早吓坏了,总算她是半个混过道的,当年大姐头的男票在台球室被打断了三根台球杆她都没多眨一下眼,何况今日!

如今在程家,她虽身为家主嫡女,但处境并不乐观,今日不豁出去,一辈子就要被压着打,永远畏畏缩缩翻不了身,她可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

少商心意已定,转头对那傅母冷笑,狠声道:“你刚才的话要是叫阿父听见了,他一刀一刀活刮了你都成,你信不信?”提起程始,那傅母抖如筛糠。

“阿母不肯斥责你,你知是为何。不是为了你这自作聪明的蠢媪,而是为了堂姊的脸面。”少商一字一句道,“你觉得兄长们偏心我,不必难过,这不有阿母偏心堂姊嘛。”

“嫋嫋!”青苁夫人高声喊道,满眼都是惊慌。

萧夫人面沉如水:“让她说。”

程咏觉得不好,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