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她抬手伸出瘦长青黄的指头,对着宁国庆,破口大骂,似是有今日就了解生死恩怨的架势。

随着手机的频频震动,她撇了撇嘴,知道该来的躲不掉,长长的叹口气,接通了电话。

按照每天生活的规律,宁凝会在上午处理事务,下午赶回家煲汤,傍晚探望霍汐,她要拼尽全力在他面前展示出无所事事的闲散模样,让能不引起任何怀疑,顺利把决定的计划进行下去。

宁凝低头沉默,她现在心情紊乱到了极点,竭尽全力不愿去想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直到来医院的路上,霍汐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眼眶通红,他说,“这事儿别告诉霍小姐,不然她会弄死我……”,说罢,抬手抚了抚宁凝的头和脸颊,硬撑着挤出笑容,“我又没死,哭什么……”。

太过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瘦弱的腰背日渐佝偻,尽管他把动作放得很轻微,可仍是惊动了正在收拾花土的女人。

而且,在京城影响力极大,一向以敢说实话著称的新闻媒体忽然撤稿,这个举动,已经足够吊胃口,引起好奇窥探的目光了。一时间,各大微博等自媒体,都在暗中消息,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初版新闻的内容,更有甚者,把这件事当成社会□来添油加醋,编的比那份为面世的稿子更为传奇唬人。无数人转帖,不仅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圈子里无不暗中调侃,人尽皆知。

只可惜,还是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说,秦霄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雨水肆意的打在车窗上,就算雨刷器忙个不停,仍是让人望不清前路。这是霍汐第一次主动和宁凝提起秦霄,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只是不肯去面对,搞不清在这场局里,该用什么立场去站位。

“妈,你坐到你那有灵魂的艺术品上了,它们在哀嚎和呐喊,你听不见啊……”,霍汐叹口气,低垂了眼睫,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秦霄的话如同寒天腊月里陡然泼下的一盆冷水,让宁凝霎时惊醒过来,心头迅抽紧,虽明白秦霄确实有事才来门口堵自己,可没想到,他已经知晓了霍汐身世的隐秘。

破天荒的,一贯如高机器人般运转的秦霄,会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开会之前一刻,跑回家里。霍汐的真实身世,让他凭空遭受如巨大打击,仿佛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那根紧绷的琴弦,在一夕之间分崩断裂。

她伸手揽紧他腰间,这一刻,像是赎回了千百年轮回的夙愿,在容不下任何罅隙与分离。

“第一眼,第一眼我就认出他了,从我初次参加义务医疗队,去了你的学校。你和他说笑的时候,我被惊呆了,原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面的人,竟然成了我未曾相认的女儿的恋人。我无法忘记他那双黑宝石一般,虽漂亮非凡,却冷如冰川,看不出一丝感情的双眼。我忧虑着,却无能为力,希望神能原谅我自私的想法。后来侧面打听了一下,他很优秀,我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这是命运的安排,希望爱情能给他暖意,抵消童年的坎坷。可我无法骗自己,不希望女儿去替我赎罪,害怕他因命运造成的冷僻偏执,会伤害你。那段时间,我痛苦矛盾极了……”,莫医生多年以来,第一次袒露心声,对于命运的捉弄,他眉头紧锁,一声长叹。

“你外公确实竭力反感和抵触我,他是痛恨我在他家庭最混乱的时候趁虚而入,在他最焦头烂额、无所适从的状况下,勾引了他未成年的女儿。而且,作为一个出身背景极其隐晦,为当时的世间所不容的青年,一个被他破格提拔信任,予以重任的青年,居然背叛了他的信任。所以他震怒,痛斥我,扬言要我得到教训。至于少寒所说的女秘书,也就是我的表姑,让她怀孕的对象另有其人,你外公只是被敲诈勒索,无奈纠缠其中罢了,所以,他并不卑鄙猥琐,仍然是你心中德高望重的那个人。至于我曾经入狱接受调查,是为了另外的事情,因我职业而起,引的纠纷,并不是私人感情问题……”,莫医生叹口气,道出事件中的隐秘,也解开了困扰在女儿心头的死结。

“其实前面不远处就有家医院,如果你的扭伤很严重,我可以开车送你们去……”,眼见要与美男子告别,史奈德太太将内心的惆怅写在了脸上,连忙自告奋勇的充当起司机的角色,想要替霍汐解决烦扰。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任凭你威逼利诱,欺哄蒙骗;他是铁了心软硬不吃,弄得宁凝半点招数也使不出来,只能尬尴生闷气。

“对啊霍汐,我其实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斯考克这个项目这样上心?还亲自跑到欧洲来?原来,我以为你只是听从了宁国庆或钟显达的指派,可依着目前热火朝天的势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宁凝眯起眼睛,审视打量着霍汐,她察觉他此行目并不单纯,侧面了解到,是霍汐本人说服集团高层,开口力荐他负责这个项目的。

临近午夜,才正式开始登机,霍汐困倦不堪,在飞机上却又辗转难眠,他在心中勾画了一个未来,关于宁宏集团,关于他自己,也关于宁凝。

宁凝故意错开时间,有心回避与秦霄堂而皇之的同进同出,只是,千般顾虑,逃不过旁人早已布好的眼线,她才离开半步,身后不远,就传来阵阵微小的快门声。如影随形的紧迫感,让她本能的察觉一丝不快,可猛然回过头,却又现一切都平静如常。

“我大概,知道这个人的情况……”

“可是,你听我说,我……”,她难以放心,心中惶惶难安,现下周围曾经熟悉的人都翻脸变了摸样,他成了她心中唯一的依赖与慰藉。

就在车快要开出白桦林的当口,一声枪响冲上云霄,惊起雀鸟四散逃窜,凄厉的叫声阵阵不绝,如同撕裂的旧伤口,让人心中痛苦难耐。

“你直说吧,到底知道些什么?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意思?”,宁凝懒得再和他猜哑谜,劝莫少寒直白道出目的所在。

所以江澈最近忙得很,一方面着手新甜品咖啡店的装修,另一方面,也不打算放弃对摄影艺术的追求,抱着高度的热忱,继续抽空给宁凝当助手。今天本来应该是宁凝去出版社取资料,可他偏就自告奋勇,说想看看五百强的传媒集团是个什么样,替宁凝跑了腿。

“你胡说什么,我和迈克只是朋友而已……”,宁凝撇撇嘴,小声嗔怪着他的故意挤兑和奚落,挣开了怀抱,快步上了楼。

可宁凝总觉得怀疑,霍汐到底是诚意为夏天真着想;还是,他只是私心想报复唐霁今日的陷害之仇。

“啧啧,豪气……”,她摇头咂舌,这屏风暗部刻有后世名藏家的章款,曾一度为清代贵族家中私用,叫价不菲,没想到居然都没经拍卖就被唐霁搞到手,显然他出了大价钱,让原藏家和拍卖行都瞠目的数目。

“真的?你为什么不对我也这么好?只有破坏!记得高一时,我好不容易换座位到喜欢的男生前排,还没两天,你这厮就跟老师告状,说我们上课说话,影响你学习,害的我被老师调到最远一排!高二时,我就每天中午可以看校草学长打篮球,你干什么来着?!你跟老师提议,数学不及格的人,最好利用中午时间补习!结果,学长毕业了,我也没机会给他送瓶饮料,递个毛巾!高三时,暗恋我的学弟加入我们学生会,才表白的第二天,你呢?你借口人家体能好,楞是强迫加入你们棒球队去拎棒子!沈亮,你害的我高中三年,连个早恋的机会都没有,丧心病狂!”,宁凝提及往日遗憾,越想越愤恨,挑眉瞪着沈亮,长吸口气,看架势似是要把他就地正法。

“为什么出山?老巫婆的心思你别猜,可能很复杂,可能很简单,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要咬死你,而且要让你死的很难看。你最近盯紧点钟显达的动向,他大概要有大动作了……”,宁凝心下不安,以她对钟家兄妹的了解,霍汐这次的绯闻,可能只是个警告或开始。

“您好,您是?”,宁凝当然不会不晓得眼前这位是何方神圣,她故意显出懵懂无辜的神情,礼貌周全的微微颔,等着蓝静莹自报家门。

这句话,让她恍然明白了霍汐心中纠结的根源,明白他同样对这段感情充满担忧和忐忑;太怕失去,太怕受伤害,不住小心翼翼的试探彼此,回避闪躲,相处时恰如履薄冰。

“费恩,费恩,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我并没有和si……”,宁凝慌乱了神色,她已经看见石倩倩面如死灰的绝望神情,还有钟显达惊诧万分,快要能塞进苹果的嘴,还有周围诸人呆若木鸡的摸样。

“你少说风凉话,盼我点儿好,凭什么我就要去医院吊盐水?我这愁肠百结,痛不欲生的都是为了谁?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台湾女明星,每次老公一出花边绯闻,马上就和他一起跳到公众面前秀恩爱,力证两人情比金坚。打掉牙活血吞,委屈大了,还得挨骂被挤兑……”,宁凝撇撇嘴,懒得和霍汐争执,随口奚落他几句,意兴阑珊的往窗外望风景。

秦霄陡然一惊,从椅子上坐起来,夺过手机,将新闻和照片仔仔细细的看了个清楚,眉头紧蹙,面色渐渐阴冷下来……

“搞不定就别搞,活该一辈子打光棍。我问你,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弄成丑闻的话,对企业就会有影响,你知道吗?还是要我背后运作,替你摆平?嗯?”,宁国庆压低声音,郑重了语调,试探着霍汐的想法,他人虽远在澳洲,可对国内情势却半点都没有放松的意思,眼线心腹遍布各处。

“霍总,要不要我联络咱们的媒体内线,全面撤下新闻,控制舆论?”,精明干练的秘书,在事情生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替自己老板想好了下一步对策和应急方案。

宁凝心中陡然一惊,她微微怔了怔,对于迈克精准的论断感到讶异,可她内心却又本能抗拒起来,实际上,她并不太喜欢外人随意的去揣摩和评价霍汐。

她的丝质及膝裙被推上腰间,蕾丝底裤滑落到白净纤细的脚踝,冰凉的墙壁与他热烈的吻同时沁入心口,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

他自认计划周密,滴水不漏,把宁国庆耍的团团转,使得他已经心灰意冷,自甘退居二线。

“你奶奶这是要干嘛啊……”,霍汐把小铁盒往茶几上一扔,他实在搞不清老太太的真正目的,是觉得他结婚早了?有意劝阻?那样犯不着用这样的方式,让人怪别扭的。

“那我们领结婚证怎么办?”,他不悦,惦记着心里的大事,低声抱怨着把目光偏向一边,又不好意思讲明白。

“奶奶,这不是同事,是我老婆……”,终于,霍汐不想再和老太太玩你进我退的猜谜游戏,大方的将宁凝拉到身前,揽住她的肩膀,做了介绍。

一旁的秘书小姐看得瞠目结舌,对于这种旁若无人的亲昵,赶紧识相的装作若无其事,退到了自己个办公桌后。

“没什么啊,就是今天采访的时候,遇到这个人。其实之前都没见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我,还向我问你你的近况……”,宁凝尽量镇定情绪,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她不愿意在事情未明朗的情形下,弄得鸡飞狗跳。

“还好,我不太懂……”,宁凝心跳加,手心直冒起冷汗,戒备的拉开了点距离,这画家方才说要给众人煮咖啡,就独自下楼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走到自己身后,连点声响都没有。

“想不想的开,生活还是要继续,我和他,走到这一步,恐怕彼此都有问题,谈不上谁辜负了谁。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会那样执着于找秦霄,找他问个分手的理由,想办法去挽回吗?是因为,我曾经曾诺过,无论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无条件相信他,相信他对我的感情,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可现在,我放弃了,接受分手的实事,不会再对他存有幻想,他选择其他的女孩子,我祝他幸福。所以,我都无法再好好遵守承诺了,他背弃了誓言,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失望……”,宁凝回过头,目光平静淡然,看霍汐在歪头认真聆听,有些不好意思的眨眼笑了笑。

“我怎么不冲动?是你的话,你会继续假装相安无事吗?两年!我被骗的,我被骗的……”,宁凝带着哭腔的声音抽搐断续,话也讲的语无伦次,她辛苦支撑的意志开始垮塌。

霍汐眉头轻蹙,眼前的局势,如雾里看花,局中诸位各怀鬼胎,要在其中寻个平衡,绝非易事。

“你不要管他!老狐狸一个!要是他不曾有你这个女儿呢?他日子就不过了?我让你考虑的是,你的承受力,和对未来的把握……”,霍汐有些着急,他搬过宁凝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好像这样,她就会清醒过来。

“我家是传统知识分子,我是独生女,父母都是老师;但因为曾经的历史原因,所以在那个时代,我的出身条件,并不算太好。我和宁国庆算是青梅竹马,邻居,也是同学,一路同班念到高中,我去念大学,他高中毕业就去了工厂工作,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关系。两个人少不经事,吵了再爱,爱了再吵,和大多的情侣一样。宁国庆这个人聪明、脑子活,工厂里的同事都很信服他,他们抽烟喝酒成日混在一起,讲兄弟义气,一身江湖气。那年代大学生不多,女大学生就和珍稀动物一样,我年轻,有才华,心高气傲;随着环境不同,两个人的价值观逐渐分歧越来越大。我不甘于像老实巴交的父母一样安于现状,也不愿意和粗俗的工人男友过上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嫁人生孩子伺候丈夫公婆,劳累世俗。也适逢那时候出国潮正盛,我心心念念的,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终于……”,霍槿言讲到这里,稍微顿了顿,她端起咖啡杯的手有些颤抖,似是回忆这些往事,让她也很难堪。

宁凝诧异的瞪大眼睛,好笑又吃惊的望着他,半晌,忍不住轻轻笑出来,“哎,霍汐,你是不是在吃醋啊,刨根问底的,可爱死了……”,她站起身,弯腰抬手捏起霍汐的下颌,强迫他和自己四目相对;看他柳眉浅浅入鬓,修长睫毛下目光深邃清澈,鼻梁英挺,绯红色嘴唇就像蜜糖。

在霍汐看来,秦霄性格难以捉摸,唯一可以承认的,是他确实有着精致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孔,略显单薄的身材,气息清透干净,双眸永远藏在浓密秀长的睫毛下,慵懒疏离,辨不清情绪。

午夜两点的钟声敲响,宁凝家的客厅里,还在出打斗的声音,争持不下的影子,不时映照在墙壁上。

“高富帅?谁啊?霍汐啊?!呸!才不是!”,提起霍汐,宁凝的话顿住了,她脑中极运转着,目前,既不能告诉好友霍汐和自己身世的真相,可又不愿去隐瞒。

“以为你会请我吃大餐呢,原来就两盘面条……”,霍汐懒洋洋的坐在桌边,等不及的动叉子尝了一口,嘴上却又忍不住挤兑贬损。

他现在已经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才华横溢、桀骜不染纤尘的洛云霄,才是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