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场。

呜呼!卿绝我耶!卿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卿之愤亦终于不平。卿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卿绝。心迹既明,我知卿之终不忍绝我也。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卿又谁可告诉者?不知卿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卿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卿,又何怪卿之欲绝我?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卿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卿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卿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卿固爱我怜我者也,卿不爱我,谁复爱我?卿不怜我,谁复怜我?卿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卿竟忍死我耶?卿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然我愿殉卿而死,不愿绝卿而死。我虽死,终望卿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卿,将死哀鸣,惟祈鉴宥。

书语若此,唐突甚矣,而谓梨娘能堪乎?方梦霞作书时,虽亦自觉过激,然语皆出于至情,意梨娘必能相谅。若在平日,此书亦等诸寻常通讯之词,必不至误会而生龃龉。今适当左右为难之际,方冀其有以慰我,乃亦从而怨我,不觉其言外自有深情,但觉其字里都含芒刺。梨娘诵毕此书,为之目瞪口呆,大有水尽山穷之感。筠倩失其自主之权,未免稍含怨望,犹无足怪。梦霞固深知其中委曲者,我之苦费心机,玉成此事,不为渠,却为谁耶?乃亦不能相谅,以一封书来相责问。试思筠倩之终身,干余底事?我因无以偿彼深情,故欲强作鸳盟之主。早知如此,我亦何苦为人作嫁,而使身为怨府乎?呜呼梦霞,汝非铁作心肝者,而忍出此。宇宙虽宽,我直无容身地矣。至此不觉一阵心酸,泪珠疾泻,愈思愈哭,愈哭愈苦,一幅云笺,霎时间尽为泪花浸透,字迹模糊不可复识。此一阵哭,较之月夜哭冢,声益凄惨,盖伤心之极,悲不自胜矣。若使梦霞闻之,其痛心又当何如耶?

是夜梦霞竟未归寓,盖为石痴邀往其家,开樽话旧,饮兴双酣。比酒阑灯■,更漏已深。梦霞连酹十余巨觥,酒入欢肠,兴珠不浅。玉山已颓,金樽尚满,醉眼模糊,步履欹仄。夜深途黑,更乌能扶得醉人归耶?石痴乃遣人往告崔家人,言梦霞醉,不能归,请闭关高卧,不必挑灯痴待矣。两人均酡然,狂态毕露,笑谐杂作。酒兵已罢,继以茗战,旋扫榻而抵足焉。

石痴此时,注视梦霞之容色,默揣梦霞之心理,反觉一块疑团不能打破,思以言探之。梦霞见石痴语忽中断,双目炯炯,注射不少瞬,若已知石痴之意,乃强作欢笑以自掩饰。石痴愈疑,不能复耐,起谓梦霞曰:“察君神情蹙然若不胜其忧者,有何烦恼,憔悴若此?”梦霞闻言,益露态,惟假词以支吾而已。石痴笑曰:“君何中心藏之,讳莫如深也。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君纵不肯语我,而君颜色之惨淡、意兴之索莫,已不啻为君心理之代表。吾辈相知,忧乐要期相共,请君明白宣示,何事怀疑不决。倘能助君一臂者,余必力任之。”梦霞叹曰:“感君诚意,弟心滋愧。此事终难秘君,因事涉暧昧,碍难启齿,是以少费踌躇。孰知个里神情,已为明眼人参透,不敢再以讳言欺我知己矣。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今愿与君约,言出我口,入于君耳。我不秘君,君不可不为我秘。不然,我宁有苦自咽,不愿以他人宝贵之名誉,易我一人独享之幸福也。”石痴愤然曰:“君以余为投井下石者流耶?余决为君守此秘密之义务,如不见信,誓之可耳。”梦霞谢曰:“此事牵涉颇多,不能不出以郑重,非有疑于君也,幸君恕我。”石痴曰:“若是则请语余。”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鸿雁谁教南北飞,杜鹃枉说不如归。

梦霞闻言,心怦然惊。念梨娘既自怨,则己乌能不自愧。一念难安,如芒刺背,恍惚间如见梨娘之夫之魂,现形于灯光之下,怒目而相视。而鹏郎之鼾声与梨娘之泣声,声声刺耳,益觉魂悸神伤,举动改其常度。天下最难安之事,生平最难处之境,实无有逾于此时者。既而曰:“余误卿,余误卿,愿卿恕余,并愿卿绝余,勿再恋恋于余。一重公案乘此可以了结,还卿冰清玉洁之身,安卿慰死抚生之素,而余亦从此逝矣。”梨娘止泣言曰:“霞郎,霞郎,若意殆怨余乎?余言非怨君,幸君恕余。”梨娘泣,梦霞亦泣曰:“非也,余亦自怨耳。然两情至于如此,欲决撒也难矣。天乎无情,既合之矣,复多方以为之障碍,俾恶魔得遂其谋,后此之磨折,正未有穷期也。”继又作恨声曰:“余与此贼誓不两立,余必去此眼中钉,以免后来之再陷。”

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直接交于妾,而间接交之李某,倩彼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而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至此,岂骤患神经病耶?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腆颜人世!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今无他言,惟盼君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人生离别真无限,风雨飘摇过太湖。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俯仰乾坤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自筠倩就学鹅湖后,梨娘失一良伴,益复无聊。虽遇良辰佳节,恒郁郁不欢,视他人之勃,嗟实命之不犹,中心感愤,莫可名言。幸筠倩月必一归,归必三四日始去,积匝月之离思,倾连宵之情话,尚可藉以抵偿。筠倩尤善诙谐,能解梨娘颐。两人恒彻夜不眠,拥衾待旦,别后则彼此以书代语,浃旬之间必有数函往复,鱼笺叠叠,忙煞寄书邮。梨娘孤栖半世,于世已等畸零,彼视筠倩而外,更无第二亲爱之人。孰知孽缘未了,冤债正多。筠倩去而梦霞来,恨海翻腾,情场变幻。梨娘心脑中,遽多增一亲爱者之影。然梨娘虽移其爱于梦霞,而于筠倩一方面,别时惆怅,去后思量,邮函往还,仍未尝稍形冷落也。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碎剪乡心随燕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鹅湖泛棹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空庭无人,泪花不春,一经回,争不伤神!梦霞临风雪涕,徒倚徘徊,叹荣悴之不常,感韶华之难再,及时行乐,自苦何为。砌下梨花一堆雪,人生能得几清明?今则砌下之花,变为地下之花,清明时节,变为清和时节,芳时长负,艳福未修,无苏学士旷达之胸襟,而有杜司勋惆怅之心情。罩眼愁云,焚心恨火,自寻烦恼,解脱无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幸也,有糟邱伯在,能为梦霞解厄。时已薄暮,微雨催暝,梦霞返身入室,案上有玻璃瓶,取而注之,犹有余醇。倚窗而坐,尽情倾倒,而独酌无侣,饮兴不畅。欲举杯邀月,效青莲故事,而此时之嫦娥,且匿居广寒宫中,呼之不出。酒入愁肠,酒未醉而愁先醉,不三杯而玉山颓矣。既为扫愁帚,且作钓诗钩。醉意方酣,诗情遂动,梦霞乃击桌而歌曰: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金乌没影,珠蚌剖胎,一天凉意,满地流波。比及梦霞醒时,已月移花影上栏杆矣。壁上时钟正叮当敲十下。月光从窗罅透入帐中,照衾枕上花纹尽现。时觉寒气骤加,梦霞深深拥被,方拟重续残梦,忽闻隐隐有呜咽之声,不知何自而至。梦霞大惊异,倦眼朦胧,豁然清醒。侧耳静聆,细察其声浪所传出之方向,则决其为来自窗外者。哭声幽咽,凄凄切切,若断若续,闻之令人恻然心动。梦霞惊定而怖,默揣此地白昼尚无人迹,深夜何人来此哀哭?呜呼,噫嘻!吾知之矣,是必梨花之魂也。彼殆感余埋骨之情,于月明人静后来伴余之寂寞乎?阅者诸君,此不过梦霞之理想,实亦事实上所决无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