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之听他拒绝得干净利落,眼中透出明显的愉悦,摇头而叹:“又听睡了,看来我与左梧兄的清谈甚是无趣啊。”

司马善原本就生得高大,又骑在一匹壮硕的黑马上,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因此早就注意到不远处的马车,虽车身朴实无华,却因那马车两侧有护卫随行便多看了几眼,接着就见到司马嵘掀帘而出,大吃一惊,急忙翻身下马。

“那便好,丞相需要静养歇息,谁来了都不见。”

“一如既往,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心不在焉,或许是醒来后得知自己的身子变得羸弱不堪,有些郁结于心。”司马善感慨一叹,接着又双眼冒起光来,凑到他跟前神秘道,“不过只要我一提陆子修,他就变得精神了!我瞧他那神色,与陆子修恐怕并非一般主仆关系,亲近得很。”

司马嵘垂眼朝他拱手行礼:“小人王迟见过陆公子。”

“那若是庾茂打了胜仗呢?那就是白白给他们送上立威的机会!”

王述之侧头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广袖翩翩,墨与长衫迎风而舞,忽地生出几分迷惑,不知这究竟是一个心怀高远的普通少年,还是暗藏玄机的高门士子,忍不住便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藏在历阳的贺礼与守卫半夜遭袭,此时已全部被围困住!”

司马嵘见他满脸愁绪,心中微微一紧,走过去问道:“丞相怎么了?可是贺礼一案出了岔子?”

老鸨先前已经收了他足够的银两,自然尽心尽力,闻连忙点头应承,又换了一拨胡姬过来。

司马昌忙抬手:“哎,瞧丞相行色匆匆,想必此事紧急得很,不必谦让。”

司马嵘点头,眼底微沉,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忙撇开目光掩住恨意,轻轻笑了笑:“太子年少气盛,不足为惧,可庾皇后却始终将我视为眼中钉,一旦没了你的照应,那元生能应付得了?”

到了那里一看,并无急事,陆子修也已早早离开。

王述之兀自思索,沉吟道:“迟,晏也,才高而气清,不如就叫你晏清,如何?”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嘴角,微微一顿,忙凑近瞧了瞧,又上移视线,落在他脸颊上,最后移向他的双眼,目露疑惑。

王述之待所有人入座,笑着问道:“诸位可知,此次文会为何定在新亭举办?”

王述之抬手扶额:“头疼。”

司马嵘动动嘴皮子,却没出声,只在心中腹诽:你将录尚书事一职交上去,皇上铁定满意。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屏退自己,便一脸坦荡地留了下来,对于皇帝身边的人暗中投靠王丞相一点都不惊讶,很快就见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提着袍摆跨过门槛,瘦得不用仔细看便能记住长相。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王丞相前脚玩了个金蝉脱壳,中舍人吴曾后脚就跟了过来。

“噢!对!”元丰恍然大悟,正好奇地想凑近看一眼,就见他将衣摆放了下来。

“小人惭愧,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在丞相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陆温面色稍缓,点点头:“嗯,往后你就在丞相府待着,子修若是来讨要,你不可答应,记住了么?”

四个人齐齐一愣,指着他大笑:“这是被打傻了吗?哈哈哈哈……”

“唉……”王述之摇头而笑,“本相此行图的是山水之色,可不是美酒佳肴,夏大人的美意,本相心领了。”

夏知章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一时有些愕然。

司马嵘也是吃了一惊,毕竟王夏两家互相结交并无坏处,即便无意结交,面上功夫也是要做的,可随即脑中一转,猜测王述之大抵是因为方才被扰有些心怀芥蒂,这才故意端着架子拿捏一番,不由暗笑他小气。

王述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

夏知章目光跟着顺过去,见司马嵘低垂眉眼,看不清神色,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正欲开口相询,忽然觉得额头一凉,伸头摸了摸,又抬头看了看,面色一喜,忙道:“想不到竟落雪了,丞相若是有雅兴,不妨往太湖一游,也好叫下官一尽地主之谊,岂不两全其美?”

王述之眉梢微挑,举目朝远处望去:“唔……太湖啊……”

夏知章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目光亮了一下,面露期待。

王述之回头看着司马嵘:“晏清,你意下如何?”

“属下但凭吩咐。”

“哎!你管什么吩咐不吩咐。”王述之抬手在他额角叩了一记,“我只问,你可想去?”

“属下随意。”

“……”王述之好气又好笑,见他一脸平静,不由轻叹一声,转头朝夏知章拱了拱手,“那便有劳夏大人了。”

夏知章顿时大喜,忙热络地将他们领进城去,又问:“不知丞相身边这位公子当如何称呼?”

司马嵘微微一笑,抬袖拱手:“在下王晏清,见过夏大人。”

夏知章见王述之对他十分看重,而他面对王述之更是不卑不亢,心中大为疑惑,不敢轻怠,连忙回礼。

一行人在夏府用了酒菜,晌午过后外面的雪花便厚重起来,司马嵘见王述之起了雅兴,知道他定是要去游湖的,便接过夏知章手中的油纸伞举到他头上,见他转头笑看着自己,忙淡淡撇开目光。

二人在夏知章的陪同下登上乌篷船,因船身狭小,便只留了两名护卫在旁,另有两名是太守府的,连船夫一共八人。

橹桨摇曳,乌篷船缓缓离岸,夏知章只聊风光,不谈政事,语间处处投其所好,显然是有意示好,只是尚未谈得尽兴,便听到后面有人大喊:“大人——”

夏知章回头一看,忙起身走出船舱,见后面的小船上一名家仆立在雪中,便扬声问道:“何事?”

小船很快划过来,家仆面露焦急:“老夫人方才病加重,夫人已经将大夫叫过去了!”

夏知章面色大变,原地踌躇片刻,急忙转身对王述之拱手:“丞相见谅,家母病得厉害,下官怕是要回去看一看才放心,扰了丞相雅兴,实在是愧疚难当。”

“无妨,百善孝为先,夏大人不必自责。”王述之笑了笑,抬手示意,“夏大人请自便。”

夏知章歉意地再次拱手深深一揖,吩咐船尾两名护卫好生守着,自己则撑起伞匆忙跨上另一只小船,催促船夫快些靠岸。

夏知章一走,船舱内便只剩下两个人,忽地寂静下来,雪花扑簌簌落在船舱顶上的声响轻柔动听,与船夫手中摇橹的吱呀声相应和,生出几分岁月悠悠之感。

王述之盯着司马嵘看了许久,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翠竹笛,递到他面前,低声道:“晏清,你可愿吹奏一曲子给我听?”

司马嵘并未接过,只抬手摸了摸,只觉触手温润,幽沉的眸中不由浮起几分遗憾,收回手道:“丞相见谅,属下不会吹笛。”

王述之诧异:“既会抚琴,怎么不会吹笛?我瞧你也不像是无甚兴趣的模样。”

“回丞相,属下年幼时体虚气短,不宜吹笛。”

王述之愣了愣,神色怅然,隐含几分怜惜,片刻后又笑起来:“那我吹给你听。”

说着便将横笛凑在唇边,转向舱外欣赏雪景,指尖轻动,一道音律悠扬飞出,洒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太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