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杨搂着桃酥,怅然的望着窗外,韩耀从口袋里掏出张母给带的煮鸡蛋,剥开蛋白喂给他。

农村人在意名声,其实男娃和女娃两家人在相门户之前,都得先私下打听,再去对方家走一趟“了解背景”。双方都认为这亲事可行,八|九不离十时,这才能大张旗鼓进行相亲,有攀比阵仗,给大家伙瞧瞧他们配得上这场亲事,也有公布于众的意义。相门户之后,亲事就等于板上钉钉,只等择日子结婚进门了,若是谁再反悔,那就等于毁了两家人的颜面和名声,闺女和小伙子以后找对象就难了。

韩耀知道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是什么。

张父回身看老儿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想哭就往下撇的嘴角,嘿嘿笑起来,过不一会儿又回身看一眼,贴满厚茧的手掌扶正绒帽,鞭子在空中甩出花儿。老儿子是真想家喽,从小走到大的老破土垓,也能让他想成这样儿。

张杨喉咙肿,声音有些沙哑,用手背抹了把清鼻涕,道:“没事儿,好了。”

“因为啊,燕子不吃落地的,鸽子不吃喘气儿的,咱们这边儿的冬天没有小飞虫,不飞走的话,小燕子就饿瘦喽。”张杨把小娃从门槛子上抱下来,揽在身前,“以后不能踩门槛,该长不高了。”

当然,看准了市场经济的不只有头脑转得快的生意人。一些官员虎视眈眈,他们不直接参与,但这个间接获利的机会,撒手放过就是傻到家。

秦韶可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客气的凑过去道:“多放葱,你家葱闻着就甜,再多撕点儿啊。”

韩耀欣赏般细细看了他的手腕,半晌道:“好看。”

有时是张杨请韩耀,吃个骨汤大碗面啥的,很便宜,料又足。张杨自己吃鸡蛋青菜面,韩耀饭量大,他就经常给他点牛肉大排鸡蛋面,韩耀总把碗里的肉和鸡蛋夹给张杨,俩人分着吃。

张杨低声的轻喊传进树林里,带着奇异的旷音:“我看不清你在哪儿。”

张杨不敢多说关于房子的事,只说是韩耀做买卖倒货赚了些钱,买新房子一个人住了空落,就还租给他一间。

韩耀看着这点儿“行李”,很是意外,没想到他们俩人家当这么少;张杨看着两手空空的韩耀,更意外了。

拉亮从顶棚耷拉下来直晃悠的十瓦灯泡,昏黄却温暖的灯光重新笼罩这间屋子。

俩人这么随意的一来一往,有一搭没一搭,竟也聊得挺欢,张杨觉得这人的性格倒是跟苏城挺像,开朗也热情,但比苏城爱说笑,话多却不烦人,总之很招人喜欢。

其实韩耀真是个好孩子,模样长得精神,还会哄人高兴,见谁都大大方方打招呼,就像家里特意教过他似的。

走私船与“渔民”的交接结束了,接下来,“渔民”与烟贩子的“就地批发交易”正式开始。

在常州倒来的走私烟实在太贵,一条二十五块,能顶韩耀原来两天工钱。也就是这男人胆大敢尝试,不然这么多本钱,换做是谁也轻易不敢拿出手。万一卖不出去砸手里了,不赔血本也得心疼好几年;卖得好也不甘心,凭什么上家卖二十五也能盈利,这里面到底还藏了多大的利润空间呢?

餐车的食物都非常贵,而且很不好,所以乘客一般都会等火车停靠站,在涌向窗口门边的小摊贩处买吃的,包子花卷茶叶蛋什么都有,还有特产和玻璃瓶装的酒。刚好不到十分钟火车靠站,张杨手忙脚乱要从鞋垫底下掏钱,韩耀却早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零钱站起身。

谁想过穷日子啊,谁好不容易遇见能赚钱的机遇,还会因为一点儿破正义破法律就大义凛然的放弃?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也了解韩耀的个性,胆大果断,不管啥事,只要在心里头合计好了就敢做,如果一件事能得到相应的利益,又认定自身有足够的能耐,再险再难,韩耀都敢伸手。

如果老袁真能大方一把,把钱给他,他也从心里佩服他;就算最后结钱的时候,老袁说这么一嘴“兄弟你看你光出力气不出本钱,一点儿风险不担就能收这么多钱是不是不太应该,要不大哥给你个辛苦钱,就算是工资,利润你就别拿了”之类的话,好歹也算是句人话;哪怕就真一分钱不给,他韩耀都不会计较这点儿破事。

售货员说这件毛衫八十块钱,张杨当时就认准了这衣服韩耀穿会好看,但他手头没有足够的钱,又不想用离家前张母给的五十块。所以他一直攒啊攒,省下早午饭钱,到底攒够了八十块,买下那件衣服送给韩耀。只不过,等到他买得起时,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春天都快要过了。

韩耀在粮食车那儿赖着不走,跟粮贩子讲价钱讲得急头白脸,到底花一毛五分钱一斤的价钱买回一百斤面粉。

“顺利。”韩耀在常州马不停蹄的奔走,坐火车上几乎就没合过眼。他实在乏了,眼睛也不睁,半晌后才从喉咙里微微震动出沉哑的声音:“跟厂家讲好价钱了,出正月开始倒货。”

老袁斜眼轻蔑的瞥他,嘴里无声骂了句,操。

苏城从反差中缓过劲儿,就听自家媳妇儿拍着胸口小声嘀咕:“艾玛,我以为他得长得跟窝瓜似的,没想到这么吓人……”

渐渐地,茫然变成惊诧,回过神来,简直就说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感觉了,哭笑不得,又有种被算计的气愤和无奈:“大爷、你们……咋不跟我明说啊,瞒着我整这些事干啥!我根本也不想学越剧,哪有骗别人学的道理!陈叔他咋能这样啊!大爷你也是!你们……得,大爷您这些天受累了,我是真不想学,我没唱过戏也不想唱戏,我去把钱还陈叔。”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其二,”老头笑眯眯道:“夫妻三年都没见面了,彼此都要认不出来了,只有让何文秀偷看见王兰英给他供奉,给他做三周年,才能显出她的忠贞,显出那种思念丈夫,不能割舍丈夫的感情,何文秀也才更怜悯疼惜她啊。那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娘子情意长’之后,何文秀在草房外深深作揖,那不就是感动了么。”

虽然韩耀只是一名卸车皮的苦劳力,但却让他觉得比啥都可靠,刚来省城时,因为遇见他,自己才顺利落了脚,后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再苦也一直提带张杨,得了好处也不吝啬与他分享,时刻想着家里还有个半大孩子。

当初租这破屋子的时候,原来主人家的大木桶还倒扣在墙角的板子上,只是两人都不怎么在家洗澡,觉得费水,天气热时到南墙外大河泡子里涮涮就行。

凉风从脖颈拂过,直直跟着汗毛孔窜进骨头缝里,韩耀冻得顶不住,手从桃酥肚皮底下抽出来,想把褥子扯到身上盖着。

此时此刻,大多数中国人心中的阴霾终于退散,就好像在阴暗中撕开了眼前朦胧的窗纸,不堪回首的年代已然过去,新的领袖会带领我们开启新的时代。

“行!说话算话啊你。”苏城乐得都要随风飘起来了,没完没了的扒着张杨耳朵眼说他未来媳妇儿怎么怎么好。

值班室里很安静,只有吃饭的声音,老头闷声不吭,偶尔抬头看一眼外边进来什么人,接着就低头继续吃饭。

苏城把张杨拉进去,“陈叔,喝茶呐。”

按理说,生在这样的家庭也算是走运,最起码饿不死,可偏偏韩耀的日子过得就比饿死还要难受。

韩耀先把猫扔进去,再矮身钻过一米宽窄的大管子对面。然后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管道闷震着传过来:“来来先把行李给我,要不你钻的时候拖着费劲儿。”

路灯照得少年的眼睛亮晶晶,可能是因为吹多了夜风有些受凉,脸颊微红,鼻尖上还粘着点儿鼻涕。

张杨把脑袋搁在铺盖上,眯起眼睛看抖动的大幕布,懒得跟他计较。

天已昏暗,站前马路上的几根大电杆嘶嘶打出火光,周围很多人都不停瞄他,张杨总觉得他们的眼神不怀好意。省城这样大,他不知道

韩耀从鼻孔嗤出口气,道:“操,可他妈难整了你知道不,有钱都未必能买着。我那时候啥人也不认识上哪儿给你捯饬一套。”

张杨惋叹,这好看的柜,贵点儿也值啊。

韩耀倚着椅背,伸脚轻踢了两下柜底,说:“就上回往咱家搬大米内所长,姓姜的。还记着不?”

张杨瞟了眼服务员,拉开柜门稀罕的摸摸边角,嗯了声:“记着啊,不就脑袋挺大,长得像狗尿苔成精那人么。”

韩耀单手抹掉下巴上的酒,往嘴里扔了粒花生,道:“嗯就他,狗尿苔家有一套十二件这种外国样式的家具,你猜猜多少钱。”

张杨随口问:“猜不着,多少钱?”

韩耀:“打麻将那回他说了,万八块钱,还他妈找人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