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一碗饺子,一块冬瓜,一支烟,一个笑容,一句“咱家”,甚至近乎数不清的那些小事儿,琐碎的早已记不得,却一滴不漏的顺着缝隙溜进心坎,浇灌滋润,这颗种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发根抽茎,偶然在不经意间痛痒一下,半点儿没察觉得就紧绷绷缠绕在血肉里,等到盘根错节时,哪怕随意在头顶绽开的一朵烟火,都能让它再也耐不住的顶开土壤,冒出芽。

从拿到车票到坐上回乡的火车,再到走过县城的老旧天桥,张杨内心没有一刻不焦急,然而只有重新走过这条土道,他才终于真正觉得这是要回家了。

韩耀在灶台前作死似的叮叮咣咣好一阵,用昨晚大婶儿给的豆豉又鼓动出碗汤,问:“还有哪儿难受不?”

小娃偏着头:“为什么不在北方过冬呢?”

目前的省城市场还没饱和,大家都是生意人,心照不宣把价格定在八十,没人傻到在这时候利用低价争夺市场,这只会引起相继减价,到时候烟草就买不上价了。

张杨头也不抬道:“你回屋等着,马上就完事,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们在路上吃喝都对付着,那样不行。”

瑞士表的款式简单却漂亮,张杨手腕细,肤色让月光和路灯一晃,说不出白皙健康,让银色表带贴服着,十分相称。

张杨的野场子演出总是拖得很晚,韩耀看他累,就不用他在家做晚饭,直接领着来夜市吃,看中哪家吃哪家,几乎晚晚如此。

“哥……”韩耀转瞬没了影子,张杨不敢跟着跳,怕踩空或是砸中他哥,茫然无措的骑坐在墙头张望。而后就感觉有人握住他的脚踝:“跳下来,我接着你。”

苏城一听当场就特别假的拉长个脸,粗声粗气道,咱家以后能比这儿好。

半黑天时,大狗熊汗涔涔的甩膀子走回家,推开家门一看,啥都没变,就炕上多了俩行李包。

韩耀叼着烟目送面包车拐出巷子,和小孩儿一起回家。

张杨等在大石头上的这段时间,这个秦韶每次过来都要跟他扯几句话,先是你叫什么名儿,我叫什么,嗯了声放下东西麻利的转身走了,完后再一趟又问你多大了,我跟你差不了两年……往复七八趟之后,他就开始跟张杨扯嘴开玩笑了,明明刚认识还不到俩小时,跟张杨说话的语气像老朋友似的。

洪家夫妇觉得太可怜,可他们是外人,管不得也说不得,只能背地里偷着摸着对韩耀好一点儿,而且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因为父母差劲,就从他身边夺走仅有的玩伴。

走私船上一点亮光都不见,船上的人飞快往岸边卸货,大捆大捆的香烟包裹在帆布中,一包接一包扔给岸上接应的人,二十分钟内卸完,货物全部搬进木屋里,走私船迅速驶离。

后来,当他从常州烟贩子处倒回的香烟被抢购一空时,脑袋里立刻萌生出的新念头,除了“这玩意儿真他娘的赚”以外,还有就是,“如果成本再低一些,会更赚钱”。

“嗯。”张杨点头。

张杨不是不知道走私赚钱。晚上在小饭馆,张杨光是听韩耀那一块肉的比喻就动心不已。

韩耀从一开始就从没指望能拿到那四分利润,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些钱。原本答应跟老袁合伙做生意,就是为了长见识摸门道,要不他现在说走为啥不提钱的事呢?

张杨这些天出野场子攒下一些钱,就想着也给韩耀张罗一身好衣裳。正好他放学到二商店里逛,看见一件黑色的圆领毛衣,做工和料子都很不错,正好适合春天穿。

现在粮食产量上来之后,立刻就能从市场上反应出来。俩人在里头逛了一圈,发现不只粮食,很多蔬菜和调味干料都不凭票不限量了,花椒大料都用秤搓着卖,大萝卜和冬储白菜二分钱一斤随便挑,买豆腐没票也不用拿黄豆换了,直接花钱就能买。很多常见的便宜蔬菜都东边一家西边一家,多得快要挑不过来,张杨大略问过一遍价钱,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水儿全是一个价,有些质量不太好的则稍微便宜一些。

“哥。”张杨从棉衣枕头里露出小半边侧脸,“这次出门顺利么?”

韩耀转开视线,沉默。

陈晓云抬眼看见韩耀,也跟着苏城一起愣了,仨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张杨从厨房跑出来,凝固成团的诡异气氛才缓和开,众人互相介绍,又寒暄了几句,就让张杨领着进屋了。

为啥陈叔刚见面时那么奇怪,为啥偏就平白给他安排值班室的外快,为啥全剧团上下只有他和老大爷供午饭,为啥这老头天天给他讲戏……

张杨急切的问:“那其二呢?”

韩耀像亲大哥一样护着他关心他;但又不止像家人,因为有些跟家里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跟韩耀说,也愿意跟韩耀说,而韩耀也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他,彼此总能得到适当的回应和想法。张杨觉得他也是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并信任的,不然就说顶棚那么多钱,换谁也不敢随便就告诉别人啊。

张杨这才放下心,拿湿手巾给他擦脸,进厨房烧热水洗澡。

只是,这样的睡法在八|九月份还好,到了十月深秋就受不住了。

十月一日,国庆三十五周年的大阅兵仪式在□前举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涌到附近有电视的人家收看,中国人在久违了二十五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阅兵式。首都国庆游行中,北大学生打出“小平你好”的标语,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高科技的武器装备和解放军的勃勃英姿更是让人们心中热血沸腾。

“我就给你封个砖头那么厚的,到时候让你枕着睡觉,成不?”

张杨小声道谢,拿筷子吃饭。

张杨拘谨的站在门外,越过苏城肩膀,他看见屋里窗前摆着矮桌和长木椅,一旁墙壁上贴满黑白和彩色的画报,有的新有的却老旧破碎。木椅上坐着一名快有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微胖,花白头发梳成整齐的偏分,正拎着壶喝茶。

韩父是解放前就任职的老干部,虽然在行政厅职位不高,工资也少得可怜,但因为人很忠厚老实,所以街里乡亲们大多也都高看他三分。

张杨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他还以为这男的是神经病什么的,艾玛可真吓够呛……

张杨在心里撇嘴,捡起地上的行李和被褥,仔细拍掉灰尘背好,想走又不知道上哪呆着去,最后在原地转了个圈,没得办法,只得跟男人道:“大哥,你能把塑料布借我么,我明天肯定给重新铺好,保证不拿走也不弄出窟窿眼儿。我妈新给我缝的褥子和被,直接往地上铺就整埋汰了。”

张杨:“……”

就这样,张杨傻柱子似的憋在原地,麻爪了。

韩耀摸摸他的头发,道:“回屋去,你爹妈为你好,说啥你就好好解释,要不他们生气。”

张杨气闷:“我真不想相对象,他们要是真给我相对象咋办。”

“……不怕。”韩耀笑了笑,半晌,他低声说:“没事儿,到时候,哥给你想办法。”

张杨看他,眉毛都扬起来,“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