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我让进屋里,接过我手中的花束和果篮,然后轻声道谢。

“宝宝,你乖好吗?别让舅舅着急。”我耐着子哄她。

屋里一片昏黑,她侧卧在床上,睡得正香,致的脸庞在从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下,发出莹玉样的光泽。她柔软的嘴角微微上翘着,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甜美的梦。

这里离上善居有大约一刻钟的步程,但她的脚踝处已经开始红肿,此刻即便是我扶着她走也会触动伤处,从而加重伤势。

陈薇语仍不放过她,继续拿悦耳动听的声音揶揄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呀?你们女生之间不是经常讲,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陈老师过奖了。这些都是我过世的母亲和玮姨的功劳。我工作忙,又时常在外,没有时间管这些。”靖平客气地回答。

晚餐照例是要等到靖平回来才开始。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闲谈。言语间得知,她叫陈薇语,出身殷实,父亲是工商局局长,两个姐姐也都嫁得非富即贵,她自己却放着千金小姐不做,辛辛苦苦当个吃粉笔灰的孩子王,可见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我对她的好感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云深摇摇头:“他谁也不肯说,结果就被他爸爸打,现在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很吓人的呢。”

她猛然涨红了脸,在我面前低头浅笑:“哎,大人给小孩子送花可不多见。我想雏菊应该不错。”

我来不及宽慰还在哭泣的云深,便把她交给消毒师和护士:“换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进行全身消毒,再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创口。”护士赶忙领着吓傻了的云深进了喷气消毒室。

然后她乖顺地偎进我怀里,花瓣一样柔润的嘴唇贴在我耳边,用稚嫩的童嗓极轻地说:“我也爱你。”

我忙抓住了,然后急急地俯身去看她。她发白的小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唇皮有些隐隐开裂。一她额头,也是滚烫。

赵倩倩父亲的面色已经由方才的通红转为暗青,咬着牙,半天憋出一句:“臭小子,今天就便宜了你。”说完拉着老婆孩子就要走。

我几乎是冲出了办公室,一路飞车到了云深的学校,然后疾步上楼进了云深班主任马老师的办公室。

“你们要去哪儿?”玮姨看着我们一脸惊异。

她转过脸来看我,满眼的困惑:“那位老先生是谁?”

黄老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半天说出一句:“有这样的灵,就是五音不全,我也教了!”

“那是燕窝羹。”

云深父母不在的时候,靖平便扮演了一个很称职的舅舅角色。他宠着她,却不惯她。有什么不妥都耐心地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告诉她。他以后该是个非常出色的父亲,如果我还能看到那一天。

“可您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成长环境里如果没有父母,会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定和被遗弃吗?gisèle现在十二岁,正是格形成的关键时刻,如果这时候长时间和父母分离,不能正常沟通,只怕会对她以后的一生都产生影。”我说。

云深摇摇头。

我从容地直起身,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我的手指,然后微笑着对她说:“再见,云深。”

面前的云深看着我微笑,真挚,满足,带着一丝惴惴不安的羞涩。

云深羽扇样的长睫轻轻扇了扇,然后抬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询问看着我:“真好听。可靖平你为什么难过?”

我勉强对她笑笑说:“他说云深会很幸福,将来要生三个孩子。”

我们在河里撑竹筏。我把着她的手教她,不一会儿便划得似模似样。所过之处,无论看见水边洗衣洗菜的妇人,站在船舷上等着主人下令叼鱼的鸬鹚,还是河里洗澡吐泡的水牛,她都好奇地“呀”一声。我便跟她一一解释,或讲一些民间传说,她听得全神贯注,意犹未尽。

我们一面攀谈一面走回营地吃晚饭。

我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伸手托住她的下颌,慢慢往上带起。

“是不是嫌脏了?我再给你买一个。”我问。

“……想。”

我苦笑:“我不是同恋。只是比较挑剔一点。况且现在也再没有父母来敲我的头。”

“云深,你要把妈妈吓死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乱跑?掉进池子里怎么办?”成碧蹲下来,把云深揽进怀里,然后回头看看我,再对云深笑着说:“云深,这是靖平舅舅。”

“挺好。我这次利用工作的间隙去了一趟洛桑看杰朗。他一切都好,学业不错,生活也完全适应了,而且刚交了女朋友。”我笑着对fran&edil;ois说。

他把手放在我臂上轻轻地拍着,低着头过了半晌,说:“我没有妻儿。工作一直是我的一切。但如果我有儿子,我希望他像你。”他上前一步拥抱了我,然后松开,把脸转到一旁:“走吧,走吧。再不走我的饭碗怕是要被你抢去了,我的实验室就真的要改名字啦。”

相隔一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逢,你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带着一顶绒线织的帽子,盖住你因为化疗而落光了的头发,整个人苍白消瘦得脱了形。你完全不复我记忆中的美丽,但你看着我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依然波光流转,晶亮澈明,一如往昔。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道:“我们一言为定。”

当时,宅邸还有诸多修葺事宜,从瑞士带来的一班仆从和与在中国新雇的佣人之间多有矛盾发生,樱馥身体不好,孩子尚小,永喆又还不太熟悉中国的环境,他们便向孀居在苏州的我求援。我应他们之请,搬来和他们同住,管理家中大小事务。樱馥便可安心教养孩子,调理身体,永喆也能静心作画。这一住,便到了今日。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对折的信递给我,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这是陈老师昨天让我交给你的信。可我没给你。”

我接过来,继续打趣她:“那另外一件呢?”

她嗫嚅半天,终于嚎啕哭起来:“我偷看了信。”

我忙拍着她一迭声地安慰,直到她止住了泪。

“你想看看吗?”她有些怯生生地问我。

我凝视着她,温然一笑,然后和缓而坚决地将手里的信撕成碎片。我放手,白色的纸片飞花一般乘风逐月而去。

云深看着我,初始惊异,续而欢喜,然后像小猫一样安静地窝在我怀里。

我怕她待久了着凉,要带她回去。

她固执地摇头:“我还没有穿针许愿。玮说要等到满月的时候才最灵。”

我抬头看天,月出大半,只有些微的云彩挡在旁边。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一起等。我用手机给玮姨打了电话以后,便靠着柱子,盘腿坐在地板上,让云深坐在我两腿之间,尽量用身体给她挡住四周的风。她舒服地蜷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肩,温软的呼吸有节律地吹在我颈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眼帘的翕动,一下一下触在我面颊上。

四周很静,只有修竹在月影中轻声地摇动,伴着隐约的夏末的虫鸣。

“现在可以了!”她一声兴奋的低喊。

果然,云开雾散,满月当空。

她慌乱地掏着衣袋。我仍圈着她,和声安抚着:“不慌,不慌。”

她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撮针和一红色的丝线。她却突然犯了难:“玮说要一口气都穿过才灵。可我没穿过针。”

我当年在霍普金斯读医科的时候,是解剖课上手最稳的学生,拆线缝合没少做。这点小事,对我来说不难。

我让她依旧靠在我怀里,在丝线的一端打了一个结,然后让她左手擒着一针,右手拿着线的另一端。我的双手分别裹覆在她的上面,牵着她,稳稳地穿过去。一,再一,等到穿完所有七针时,她发出一声喜悦的轻喊,赶紧十指交握,放在颌下,闭目虔诚地许愿。

等她睁开眼,我问:“许了什么愿?”

她突然双颊桃红,垂了头,再抬起时,双目中已是莹亮欲滴:“我希望赶快长大。”

是这样吗,云深?我却多希望你慢一点长大,让你永远像孩子一样眷恋我,让我能永远能像爱孩子一样爱你,不用顾忌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