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项自链的预料。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赵国亮的生活并没有出现任何反常的东西,宁台线工程改造也进展得非常顺利。琼台县里几乎听不到对他的任何议论,虽然贾守道这时候已经是县委书记了。项自链有点怪自己多心,打电话催赵国亮赶紧打报告给宁临市市委和组织部要求调动工作,说其它事情由他来解决。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等吴春蕊过目。

项自链心里直嘀咕,怎么私营业主倒成了带领人民致富的领路人了,这年头有钱人说话比咱党的号召还要响亮。表面上他不动声色,连说书记讲得好讲得对,一切从琼潮的实际从发,从琼潮市人民的利益出发。

下午,项自链分别打了朝集社、苟晓同、方宇和刘星河的电话,说是晚上大家在阳光假日酒店聚聚。这些家伙显然比一般人要老成得多,电话里也不问为什么,只呵呵笑说晚上一定到。项自链见大家捧场,心里又热了起来,跑到董步晓办公室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董步晓显得比平时更热情了,又握手又拍肩,亲密得象婴儿碰到乃头似的。董步晓说:“同事两年多了,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晚上我请客,也不搞排场,就我们单位的几个凑一块算是给你饯行。地点你自己定,怎么样?”

是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可历史从来只记着英雄。

到了四楼,两人说句晚安,迟疑了一下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走到张书记面前,说:“张老啊,你当了书记都瞒得这么严严实实的,不是听别人说我还不知道呢!其实你早就该当书记了,省里终于不肯放过你了吧?”张祝同没接腔,亲自起来给项自链倒了杯水。项自链有点受宠若惊。虽然在书记家里常开玩笑,显得都很随便,但工作场合,他一向很严肃的。

他实在想不通琼台县为什么会派马新军这样一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家伙当办事处主任。办事处说白了就是联络处,主事人当然要上通下达左右逢源人前人后玩得转。可马新军连自己这个老上级都敢爱理不理,他还能理顺那些素昧平生的各路英雄吗?

见下面没有动静,蒋书记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他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些什么,项自链就站起来汇报。这下他没愧对在下面当了五年的副县长,开口就说:“蒋书记,我这人有点笨,一时半刻没领会你的意思,老董他昨天到省里出差去了,让我来向各位领导汇报情况。”项自链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本来是蒋书记目中无人转眼就变成了项自链开会心不在焉!其他人听了这话都舒了口气,蒋多闻没作声,只松了松脸,不经意似地点点头,不知是称赞他聪明还是示意他接下去说。项自链明白过来,从规划局前半年工作讲到市委决策的英明,兜了个大圈子后又下了请战书,保证认真贯彻此次会议精神,在两个月内拿出宁临市市区全新的规划图来。由于长期在基层工作,项自链的专业知识忘得差不多了,留下的都是些一知半解的概念在海脑里闪烁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加正规会议了,开始时项自链还打了两个结,到后来就越说越顺口了,在官场套话里夹了不少规划方面的专业名词,说得全场鸦雀无声。

单丘水当时一笑了之。项自链也没真正放在心上,只是凭他多年从政经验,劝劝朋友少掺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免得自寻倒霉。单丘水还自以为是地调笑项自链:当官当得胆小怕事,畏头缩尾,患上了多疑症。事情果不出所料,问题就出在两篇杂文上。上次去见白人焦时,单丘水就隐隐约约感到些什么,可文人的迂劲最终盖过了所谓的理智,沿袭着本性继续着未竞之事业。

单丘水哭得无泪再哭的时候,抹着鼻子诉说起前因后果来。自从第一篇《也说文人相轻》见报后,社会反响倒没什么,文人堆里却爬出不少复活的灵魂来,个个发表言论加以评击。单丘水本来就是文人,正愁没个热闹,只要投到宁临日报的批评,不管言词多么激烈,一律给予照顾,每天三件照发不误。文人多少有点促狭鬼心理,同一个问题争吵得越厉害,越觉得自己有抛砖引玉之功,就象平庸的医生无意中碰对了疑难杂症患者用药的药引,便到处宣扬自己治病救人妙手回春的本领。单丘水对人家头头是道的品头论足,心中感到无比的快慰。他才不会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呢!可《秀才当官》一见报,当天单丘水就给社长叫到身边训话。

有句大家熟知的话叫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秀才手无缚j之力,整天只知道之乎者也地说理论事,另一层是说兵者动刀动枪卖弄武力不讲理。可一旦秀才当了官,那情形就两样了,碰到兵不但讲得清,而且还可以指指点点让兵爷们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按理办事。秀才当官息干戈兴道德理法治,善莫大矣!可以说繁荣了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与实行科举制度以文选才是分不开来的。

封建社会里,虽然不乏有“皓首穷经一生,半点功名全无”的悲剧,但“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也并非一句空话。再说受当时生产率发展水平的影响,朝庭不可养那么多官爷们供着,择优录取,没考中的秀才们苦着也只能苦着。可时下“朝庭”里象是闲钱多得发慌,大朝庭小朝庭都是金玉满堂,就连小小的一个乡里也少则几十人多则两三百号人。要说这些人物都是秀才或者是举人进士什么的,那咱也无话可说,朝庭珍惜人才广纳贤士,好歹是个进步。再看看这些人物的档案,除了一两个识文断字替人握笔杆的秀才外,绝大部分是初中小学学历,还有白字先生一篓箩,离秀才的标准差着一大截呢!这些人虽说并不一定是兵爷出身,但作派却差不厘,同堂的秀才见了他们也是噤若寒蝉,咱老百姓更甭提了。

再看看大小朝庭里的皇帝老儿,差不多都与秀才无缘。这年头秀才不当官,难怪党群干群关系每况日下。兵者凶兆也,唯恐避之不及,咱老百姓谁不想图个安稳日子!这一个个不着兵服不带兵刃的官爷们常无理取闹,喝咱的吃咱的拿咱的也不说,可一不高兴就拿咱试闷g,这冤往哪里申?

现在的秀才吧还真不争气,只知摇笔杆不思进取,官是不当的,要当也当副手,绝不出头,说是文人胸中少大志难掌舵。这就怪了,难道那些胸无点墨的黑老大能把得住这大轮船!唉!咱老百姓只得颠着点。不提孔圣人,不提魏征,不提王安石,就说咱亲爱的毛主席吧,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要骂死秀才了。想想他老人家当年的书生意气,用兵打仗就象写狂草一样,行水流云般地赢得了三大战役,轻轻松松地撑起了咱新中国。这倒好,叫你们齐身治国平天下,却个个缩头缩脑,这不成心给咱秀才抹黑吗?

别以为退退让让人家就当你是谦虚,把官帽子戴到你头上来。现在不是提倡终生学习吗?教育大发展,神圣的学堂早已放下尊严,那些黑老大们都成了我北大、清华、复旦的高才生了。一千年不要只争朝夕,别看他们只呆在学堂里才那么几天,可过不了一年半载,黑脸就变成白脸,手里握着的文凭比你的不知要硬上多少倍。你还蒙在鼓里,人家早就大器晚成了。

还不醒醒?咱老百姓可盼着你为民作主呢!秀才当官咱就服,你就别谦让了,再过些日子当心连侯补的机会都没了。知识分子的参与为咱党的成立准备了干部基础,秀才们你们要继承传统,继往开来啊!当然千万要记住,别坏了德性,让咱老百姓分不清谁是秀才谁是兵。

社长也是文人出身,见单丘水懵懵懂懂不知大祸临头,直摇头叹息。

同是文人也分六等三档:一等文人读书治世,二等文人读书治书,三等文人读书兴业,四等文人读书保哲,五等文人读书取巧,六等文人读书作秀。前两者划入一档,治世治书功夫多在书外,天生灵性,是人中龙凤;后两者归入末档,巧取作秀,以文饰面,也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文痞文霸。一档文人,打娘胎里生成,咱们无缘拈边,三档文人,你我都不屑拈边,所以只能高不成低不就。承认这个事实,我们就认真做两档文人应做的事,难得糊涂啊!社长连抽了三支烟后才云雾般地吐出了肺腹之言。单丘水先前大不以为然,跟着社长吞云吐雾。待眼里的烟雾散开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项自链的话应验了,背后一定有不少大人物在施压。多年搞文字工作,养成了懒散心态,刀架在脖子上也懒得眨眼睛。单丘水还嫌社长噜嗦呢!不就是豆腐块文章,豆腐块般的事嘛,值得这般抽闷烟放空气!一只手扇了扇凝聚不散的烟雾,朗声笑道,老季啊,你是一等文人,我是二等文人,二等听一等的,咱就当没写过行吗?

刚扇走的烟雾又弥漫过来,眼睛涩涩地难受。

老季终于来气了。宣传部放话了,黎……唉!黎市长也说了,你这是蛊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乱呢!谁都知道,宁临市这些头头脑脑们,虽然都混了个大专本科文凭,但实际上初中没毕业的还大有人在。什么不好写,偏写什么秀才当官,他们看了听了心里会舒服吗?不拿你当鼓动捣乱,谋权篡位就算万幸了!说什么当你没写过,白纸黑字呢!我要没猜错的话,现在办公室里的电话打爆了,各路英雄正在忙着声讨呢!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秘书张小英站在门外,神色匆促而略显慌乱,由于气喘,一时半刻竟说不出话来。看看满室缭绕的烟雾,她犹犹豫豫地进了房间。张小英正要开口,冷不丁瞥见闷在角落的单丘水,为之一惊,欲言又止。老季明白秘书的意思,招手要她说下去。原来省里有家娱乐报纸转载了《秀才当官》,一些人见了关心激愤起来,刨根问底直追到宁临。现在省日报社王社长打来电话,口气甚是责怪!

丘水啊!这后边还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你先别走开。老季边说边大步向办公室走去。

老季终没让宁临日报人失望,在他好说歹说下,王社长总算松了口,答应做做工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常说凡事不能以偏盖全,又说以点带面,反正情形需要,横竖都是个理。这事一闹开来,宁临日报工作有误,省报社就没了光彩。王社长先是疾声厉色的批评,再是细声慢语的说教,最后就帮着出谋策划平息是非了。从中央到地方,没有哪家部门希望下边出乱子的,以点带面嘛!带好面上有困难,所以就从点上掩盖!省里是平息了,可市里却刚揭开锅。市长常务会上,有人就提出来说,此人心术不正,当年就是靠投机取巧,凭一篇《人事体制-从官太太看开》混到了市里的。黎市长虽然在会上没就此事表态,但也没阻止,结果市长会议就变成了党委政治讨论了。这下老季挺不住了,看情形不处理不行,余其坐着挨批,不如主动请罪。老季找单丘水谈话,要他作个书面检讨,说是为了保护干部,万不得已。

单丘水这段日子更不好过,夜里常有人打电话来论理、责问、诘难、恐吓。昨天还收到一封匿名信,警告他以后别乱涂鸦,要不就断了他的爪子。单丘水迷惑了,困顿了。这是什么,这是流氓行为,可上面为什么也支持流氓行为呢?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学优则仕的啊!秀才当官合情合理!面对着老季无奈的脸色,单丘水也没有好脸色,当场吵架出门。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撤职丢饭碗嘛!检讨?你就不能让一个知识分子维护他那一点点的清高和自尊吗?

真正的朋友并不在于相互索取或谋利,算起来项自链也就赵国亮和单丘水两个朋友。那司长同学本来感情没得说,可经历了这么多年,友情最后还是经不起住岁月的考验,在各自的位置上失落了原有意义上的关系。朝集社和苟晓同不过是利益上的苟合,更不值得一提。在岁月沧桑里,或许谁的心里都珍惜着那份珍贵的友谊,可大家都藏得深深不轻易表露,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斟酌着。现在单丘水有难,项自链能袖手旁观吗?赵国亮并不比项自链轻松,他蹙着眉头想了一回,朝项自链眨了眨眼,随后对着单水说:“今天难得我们三人又凑到一块,项自链刚刚从琼潮赶回来,肚子还饿得呱呱叫,我们去外边吃排档怎么样?”单丘水愣了愣,问赵国亮现在几点钟了,得到的回答是七点。这个谎说得漏头百出,两人一身酒气,谁会相信他们还饿着肚子呢!只要稍稍有点时间观念的人听了都会发笑,可单丘水还是信以为真。项自链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心想单丘水

回到公寓躺在床上,项自链又做起美梦来。不知怎么的,好几个晚上都梦到欧shubaoinfo阳妮,梦到琼台河、琼台河上的琼台桥,还有那茶香四溢的雅轩坊。有一次还在梦中与欧shubaoinfo阳妮抱作一团呢!项自链醒来后仍记得每个细节。那一个晚上无缘无故地停了电,屋里闷得象蒸笼,项自链便一人遛达到街上。街道两旁挤满了人,歌舞厅竭斯底里地叫着,冷饮店里热闹非凡,树荫下廊沿边摆满了乘凉的椅子,上边躺着穿大裤衩的男女,小摊子摆到了路中央,叫卖声响成一片,汽车挤得象爬行的蜗牛,拼着命狂吼。散步是不行了,项自链的耳朵里全是嘈杂声。避开热闹处,实在又没有地方可走,到处都拆得零零乱乱。天一黑便只有路灯寂寞地照着几棵无言的大榕树,象在坚守着古老的岁月,可围墙里日夜不定轰鸣着的机器声分明在不断地向旧fqxs岁月发出告别,眼中的大榕树怎么看就怎么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梗着,这时候他多么希望街道还是以前的街道,榕树还是以前的榕树。琼台也有好多榕树,老家门前就有三棵上百年的。小时候,妈妈常坐在榕树下纳鞋底,妹妹在一边安静地扯着剪豆筋。妈妈从来都是早早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