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错了。”我从打印机上拿过那张打错的病历放到一边,“这里不对,又要重打一张了。”

“会吧……”我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坐到电脑前才恍然大悟,想到刚刚开始看这一床的病历时,夏朝和我说过的一些话。

那是几张上面布满了文字和图形的纸,看起来有点古籍的味道。主任翻开记录,“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体征都是正常的。但是从这里,”他指着一个图形的转折点,“心率猛然上升,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没能下来。我估计,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情况。”

早上上班先去病房已经成了我的习惯,看一看病人,问问有没有什么情况,然后再去办公室。那个胃癌的小孩离开后,居然一连几天没有人入住,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我走到床边,看他妈妈用一只手摇着儿子的胳膊,“琴文,看看,叔叔来了。”

胃镜通过光纤传导直接成像,因此比声更加直观,在没有接受专业训练的情况下我也可以从中看出一二。她没有吃饭,胃里空空如也,可以现很多地方依然挂着咖啡色的血迹。胃镜下行的过程中,一个黑色的凹陷很清晰地显示出来,像是幽门。但是接下来所见的情况立即推翻了我的判断,因为完整幽门终于完整地出现在我的眼下,刚刚所见的东西,应该是个病灶。

“室缺的。”我回答说,也仔细去看那个小小的屏幕,可见到的还只是一块被风化的石头。

住在55床的老太太出院了,她从入院到最后也没有给我留下一个鲜明的印象。本来交流就少,加上她只会说上海话,那种矶里哇啦的语言,我一句也不懂。虽然自己在上海已经整整三年,却从未想过去学上海话,因为我想不通为什么现代的大城市中还要保留着小范围内的方言。

“忙,她那边忙,还要等上一两天吧。”

“行,行,谢谢医生。”看得出来她的心情还不错,当人老的时候,面对各种疾病,能保持一份好心情也是难得。

“还行吧,”我很随便地回答,不否认,也不夸耀,不管夏朝做得如何,都可以给自己留下一些余地。“这个怎么成了直线了?”

“按顺序来,才拿起53的。”我合上夹子,有些疑惑地问,“这个室缺怎么会住了这么长的时间?”

据说琴文的爸爸也来了,可是我没有看到。那天他的父母一天都不在,一直是他奶奶看护着病人。傍晚的时候,他妈妈一个人回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明显感觉到她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变了,很多词语都不可能出自她的思考。根据我们专业学的医疗卫生方面法规和医疗事故处理的基础,她应该是见了律师,而且是医疗专业的律师,深知医院和医疗过程中的一切弱点。

但是律师这并不能改变病人的现实状况,也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就给她带来实际的好处,反而会让医务人员对她越来越冷漠。不管在什么时候,法律都不可能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准则。

我已经搞不清医患之间到底谁对谁错。真诚,这么简单一个词语,在这个事故中到底还会不会存在?血管畸形。陪护证。神经功能恢复中。智障。所有希望。差错。事故。不可预见。这些东西全塞在我的脑中,让我乱成一团糟。这些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还是所有的话,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出来的谎言?

上法律课的时候教员说,律师真正的功夫不在于熟悉法律,而在于学会怎样去说谎,并且找到法律的空子来支持这个谎言。

除了律师,也还有更多的人利用自己的知识,找到学科的空子支持自己的谎言。

同样也有人会去说能被人识穿的谎言。

我没能知道这件事的最后结果,因为在它解决之前,我离开了这个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