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风如脱绳马骝,为所欲为——这段日子,他几乎翻转倒烂了整座小镇,无一遗漏地搜寻了每一角落、沟渠、蚁巢乃至老鼠洞……一切他自觉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真细心呢。

紫珑本能的点头,神色颇为呆滞,迎视着面露笑意的尚野,默言无语;内心很明白确要多加小心提防,以免出事。

在阳台处的袁子怡甚觉好笑,禁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她正专心致志地修剪着花草。

吴静梅瞥见尚野脸庞掠过一抹不豫之色,她一面摘下皮手套一边询问。“怎么喇你?几天不见面……是不认得人呐?抑或——不欢迎我的到来?”一开口就咄咄相逼似的口气……难受。

“你还不可以出院。”袁正鑫平和答话。他重新戴好眼镜,严肃神情里无法掩饰的透露出欢慰及慈爱,是一位严慈的父亲。

“老板娘……麻烦请来一碗……”邮差语气窘,索性以手代口,颤悠悠指向墙壁上报价牌处写着的“红豆沙,2元”。

半条腿拖拉地往漆黑处萎缩,其动作是缓慢中见着迅。

“程深!走;跟我们走一趟。”

袁正鑫习惯性地推动眼镜,略为扫视货柜车上的家居用具,继而转望身旁的太太,意在征求意见。

“紫珑……”

紫珑离开空废球场后,直奔家往。

她毫不担心袁子风会呆困在那叫天不应、唤地不灵的废墟里吞西北风过年这么折福。但既然立心要教训他,就绝不会只让他断手折脚这样子简单——

紫珑要袁子风知道生命的脆弱,不堪一击;要他感受惊恐交集的无助滋味;要他尝试劫后余生、有惊无险的过程……当然,她是满有把握才会如此冒险的啦。况且——对于袁子风这个是她口中的白痴仔来讲,此教训并未算是过份。

紫珑赶了半天的路,突感头昏脑胀,眼前黑……糟糕!老毛病又犯了——她硬生生的从车上摔下来,打了个滚,撞上路旁的墙角,在一阵阵痛楚夹击中,糊里胡涂的唤了句“六……婆……”就人事不知了。

“紫珑……”六婆心头悸恸,唤着,等着。

等——等——等——……六婆实在等不下去了。她狼狈的磨蹭大半个时辰,方找到药油止住流血。她呆楞的望着药油底层,慢慢僵凝不动的鲜红,暗自慌张失措起来——大除夕夜见红……莫非预兆来年不利?菩萨……!!?

老人家尽有此迷信思维。

六婆忐忑不安期盼着紫珑能实时出现在眼前,让她宽心,并缓解那因焦虑而剧跳得呼吸不畅的心肺……

紫珑倒于暗角落处不省人事。身后街道上,熟悉而陌生的救护车声由远渐近地徐徐而来,又从近逐远的匆匆而去。

隐约听见教人心有不欢的呼救声,六婆心灵更为悸恸不安。“紫珑啊——!!”

紫珑是六婆如今唯一能依仗的人。

其实她并非孤寡老人,落到如斯田地,归根究底都是人的贪婪所致——

本来儿孙满堂,孙媳妇与孙女婿都很争气地为其添上曾孙子女,喜气洋洋;老伴仍健壮活跃……属四代同堂,多么幸福美满,无可挑剔的福运哟!可惜,六婆似乎没有享此福运的份儿——不然的话,又何需仰靠一个毫无血缘亲带关系的小女孩支助,困苦艰难的余度残生?

悲哀。只恨钱字太耀目诱人,人心太冷酷无情;只怨人性太贪婪——儿女不孝,欺瞒哄骗吞夺了她的一切;丈夫不诚,与之断绝多年恩情。亲人摒弃她不理不顾,仅留此狭小破烂得难以入住的危房为其使用,算作施舍恩惠。倘若没有紫珑,她将会面临何等凄凉惨绝的状况?不堪联想的触目惊心景象吧!?

六婆坐在桌椅上重新捧起毛衣,用她那双烙印多年沧桑风霜,皱纹老茧满布,皮包骨头的手爪,震腾腾的缓慢细揉抚摸着,嘴角浅浮慈祥笑容。另外,暗自担忧自身今后命运是好?是坏……?

收音机再度报时,晚上十点正。

六婆呆望桌上冻僵冷却成糊糕状的肉汁汤羹,听着木门吱吱有声的响音,等候着紫珑的来临……

慢慢的,单调的吱吱声有了伴奏的和音加入,显得不再那么乏味沉寂,不再那么单调的使人心烦意乱,乃至害怕。只听得滴……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哒……嘀嘀哒哒……唏哩沙啦……唏唏沙沙……哗…啦…哗啦……哗啦啦……哗哗啦啦——下起雨来了。

瓦背叮叮咚咚,叮呤当啷,嘻嘻沙沙的响成一团,各种声响混杂一体,犹似一支敲击乐。

不多久的功夫,一滴水珠无声无息地撞到六婆头顶,霎那间一阵刺骨锥心的麻痹冰冷寒意直袭脑髓,顺着脉络神经至上而下浸灌心田,使她浑身打寒噤,鸡皮疙瘩满布全身。

六婆摇摇曳曳地抬起头颅,正好接住一滴晶莹透明的冰冷水珠。它迎面撞击,坠落在脸腭骨处,并沿着凹凸而崎岖的曲线向下流淌。

六婆使手指缓缓摸擦着自己被打得赤痛肺腑的皱巴脸皮,麻痹的痛楚被揉碎礛散得形同流水,挨着皮下的毛细管道直闯动脉枢纽,融汇混和于血液内,浸遍体内的每一处地方,寒冷的湿意怒涌狂奔……

“糟糕……漏水啦……想必今晚又是一夜春雨了吧?……”

六婆双手紧抓小矮凳,艰难欠身,试图移靠向床头边——

六婆这间屋子可以说是冬暖夏凉的,只可惜遭逢雨天时,屋内便可养上几尾可爱的鱼儿来耍乐……事物没有完美的。

为能有一栖身之地,紫珑劳心劳力地折腾,花去很大脑汁和功夫堵缝补漏,才搞出一小处干爽范围给六婆好好休息,瞌瞌眼儿——

只要能靠近床边,爬到床上,六婆今晚就不必害怕春雨淋漓,润泽大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