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上了门前停着的那辆马车,渐渐走远,沈长安才想起在哪儿见过他了,那日进宫给皇后贺寿时,皇上身边贴身跟着的高公公便是此人,因为只见了那么一次,加上今日高公公脱了宫服,换成寻常贵族的衣裳,让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阿莲一惊,呼道:“小姐一个人出府,万一遇上这险事怎办,阿莲不放心。”

沈长安没有理会她,世人大多信佛,她确实失言了,她记得阿娘当年也很信佛,可最终天不开眼,阿娘死在了供着佛祖的破庙之中……

迎着柳翩翩伸出的手,胡齐却没有上前去扶,只道:“夫人还是随世子一道吧,额,船舱中有朋友,不太方便。”

沈长安拧了眉,有一会儿后,只是叹了口气,便又神色如常,道:“岂敢怪罪你,看你这模样,别提自己多有理了,若要骂上你一两句,你怕是得和我闹上。”

三人在亭中坐好,李诚第一个开口,道:“我们在御书房提心吊胆的,哪及你们在这儿吹着风品着酒,优哉游哉。”

边说着,边走近郑苏易,问道:“你父王呢,怎么没有见到?”

云和女官温和笑答道:“世子爷客气了,娘娘早听闻王爷身体欠佳,交代云和此次前来断不能打扰了王爷,娘娘还命了太医前去给王爷诊脉。”

“二皇子此言差矣,高墙之中,只要心静平和,便没有那么些怨恨,天蓝气清,花香伴着鸟语,阳光下能得几分悠闲,岂不畅快得很。”说罢,沈长安对着李恒浅浅一笑:“我的夫君来了,长安这厢告辞了。”

被宫人领进大殿时,却是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的欢声笑语,那笑声沈长安识得,是郑玲。

柳翩翩手帕捂着嘴角,眼眶里蓄满委屈的泪水,略带哽咽道:“胡齐娶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怎会对我好?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都是,你的世子妃……”

“不敢劳烦表小姐,此次奉命来长安,只是要将阿蛮送给表小姐,既然如今阿蛮已经遇着了表小姐,我们也该早些回去了。”

郑苏易了然,这才认真地看向沈长安,不过半月功夫,昔日的翩跹阁已换了模样,如此大刀阔斧的砍树凿池,又这般心思巧妙的设计,不得不让郑苏易另眼相看,眼前的女子是有几分心思的。

“父皇,这食盒倒是有些趣儿,不似一般的木雕,镶嵌的可都是干花,难怪香得很。”李诚一边说着,还凑上前闻了闻,对着郑苏易道:“你的妻子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怎么了?这气嘟嘟的小脸,是谁敢给你气受!”南平王疼爱小郡主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王府上下谁都不敢去惹了郑玲不痛快,如今看自个妹妹这般模样,郑苏易倒是诧异,语气也是满满的宠溺。

长安笑了笑,低语:“柳丰倒是比郑苏易多些血性。”说罢又想着若是七表哥在长安,此时的郑苏易怕也是鼻青脸肿的。

“我从没见过阿公笑过。”长安看着铜镜,说得有些落寞。

接过名单,柳泽成略微扫了眼,看到郑苏易名字自不意外,却在名单最后,三个字让他略微拧紧了眉头,缓缓念出:“王…庭…西…”

此番话,却是如利刃刺入沈如心窝,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只这一个孩子,七年来她付出一切,也只为这个孩子,怎舍得割舍?看着怀中孩子因高烧满脸的通红,沈如抽噎着抚着孩子的小脸庞,抱紧了几分,终是闭眼点头:“阿如知道错了,这孩子,该养在郑家的,阿如贪得了七年,够了,真够了。”

屋外,是朗朗书声。沈如停下手中的活儿,出神聆听着。此时的沈如早没有了当年的气韵,憔悴,亦苍老了。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沈如已经渐渐习惯了清贫日子,还能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相府小姐当年的书画及女工乃是长安城闻名,却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以此为手艺,挣钱糊口。

“善心?”沈长安自嘲的笑了笑,便没有说话,视线移到外头,看着如此高兴的孩子,心底却生出几丝莫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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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每一天早晨,便是沈长安和仨儿达成协议的时候,每天仨儿提出要如何玩耍,沈长安下午便一定满足,再荒唐的要求,她都尽力办到,即便如园差些就要被几个孩子王给拆了,沈长安都仍旧遵守了约定,而上午,仨儿也许遵守约定,乖乖识字学礼,否则一切成空。

这些日子,沈长安仍旧该怎么过怎么过,并未因为仨儿到来而打乱她有条不絮的清静日子,而沈长安虽不与孩子们亲近,平日却观察得仔细,一天天过去,仨儿的要求变得越来越合理,学习也越来越用心了,沈长安发觉,那是个善良的孩子,起初的捣乱,是对陌生地方害怕而选择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当然,也因从小没有学过礼仪,缺乏遵守规矩的意识而已。他对他的伙伴很好,叫他们进府,并不是为了陪他玩耍,他知道府里吃得好住得好,那俩个伙伴是无父无母的乞丐孤儿,他想分享他的好东西给朋友。这三个孩子如今是真心想学习的,沈长安十分明白,那些无人照料的孤儿对上学的那种渴望,只要他们感受到善意,不再抗拒,便会尽最大的心力珍惜,因为这些机会,他们不知何时便会失去……只是他们没想到,失去的日子竟这么快到来,快到他们不能适应。

整整十三天,嫡母与庶子愈发相安无事。沈长安才和孩子建立起的默契,却因着王妃病情好转而告终。虽有默契,但并不亲厚,王妃来接走仨儿时,沈长安并无挽留,倒是阿莲看着有些不舍,虎子和石头被送出府时,阿莲还背地里偷偷抹过泪水。

王府的小少爷,是不能与外头三教九流的小乞丐养在一起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一直是王府的规矩,意外而来的小少爷他们没得选,可今后他身边相处的人,王府却可以控制。

仨儿被带回霜华院的那日,哭得惊天动地,几次都哭得背过气去,竟伸手打了王妃,将王妃气得不轻。听下人说,那次仨儿哭得比初来王府和母亲离别时还伤心,这般喜欢嫡母的庶子,在大户人家都是少见,何况王府,却没人知道他最不舍的是那两个被送走的小伙伴。

但之后,也不知沈长安与仨儿说了些身体,这孩子突地老实规矩了许多,会跟着夫子读书识字了,偶尔还能说些童言逗乐王爷和王妃。

渐渐,越来越少听见府里议论小少爷了,倒是霜华院常常传来欢声笑语。都说奶奶疼孙,果真不假,再没规矩,出身再不堪,却是唯一的男孙,无论如何都会疼惜。

对于王妃越来越喜欢仨儿这件事情,沈长安倒是没什么反应,平日里仍旧是泡泡茶练练字,看看书下下棋,既不刻意去霜华院亲近与她一起住过半月的仨儿,也不因仨儿得宠而与王妃隔阂。反而是阿莲,之前还为着人家心疼了好一阵子,现在却又开始为自家小姐鸣不平,没事总要嘀咕几句,每日抱怨不断。

然而府里最不喜欢仨儿的,却还不是阿莲,反是王妃疼在心坎的小郡主郑玲,时常和王妃因为仨儿而一言不合,这几日更甚,竟怄气跑出府去,不到夜间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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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长安城来说,南平王府新添了个小少爷不过是个小插曲,如今街头巷尾却是纷纷在议论千里之外玉门关一战失利,周将军退兵回城的事情。

倒不是天子脚下的百姓如何的忧国忧民,而是因为战败,长安城将迎来匈奴使臣,为匈奴可汗求娶□□公主。长安城素来是八卦盛行之地,和亲一事,自是绝佳讨论话题。

古来和亲本是常有之事,只不过当朝却是头一回,而当今圣上膝下已无适婚之女,更是让长安街头巷尾多了几份谈资,都在猜测哪家皇亲或是国戚会中奖。

明日正午使臣方到,来的是匈奴最善战的左贤王呼延。圣上会在城门处亲迎,长安城内必定热闹非凡。消息穿过高墙,传到南平王府时,全府无人关心使臣与和亲的事情,只担心身在玉门关的郑苏易。府里刚刚经过小少爷的一番胡闹,才安稳没几天,边关又出事,南平王府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南平王夫妇实在有些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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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就放宽心吧,世子是什么身份,金贵着呢,但凡还有第二个士兵能站着,就绝不可能派世子上战场的。”兰姑安慰着为儿担忧的南平王妃。

下边站着的郑玲却是不满,回道:“大哥岂是无胆之人,躲在城里做缩头乌龟可不是大哥的作风。”

这句话无疑火上浇油,才刚顺了气的南平王妃此时更加忧虑,连连喘气。

南平王用眼神示意郑玲噤声,一边安慰道:“我前些日子已经给玉门关休书一封,你放心,易儿是文官,不是武将。”

南平王妃摇摇头:“自个的儿子自个清楚,易儿是什么性子啊,如玲儿说的,他不身先士卒我就谢天谢地了。哎……”长叹口气后,继续道:“特别有天龙在,更是个倔性子认死理的,和她奶奶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