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宁馨看自己的脚,那个男人在她抬起头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因为太过用力,右眼控制不住地抖了两下。宁馨之前一直迷迷糊糊的,这一眼才算彻底把她瞪醒了。尽管自己占的地方本来就很小,她还是尽量把身体又往后缩了缩,一是不愿意和那个男人计较,再则也讨厌他碰到自己。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尽管因为工作关系,孟昱财也整天地把学校的利益挂在嘴上,“民族”、“国家”地不离口,但他心知肚明,那些不过是用来招摇的幌子,好借此说事,当不得真的。在当今中国,有一种大家皆知而又心照不宣的社会氛围和公众行为准则,明知事实,却不能说,不仅如此,还要在嘴上说出另一套明显与事实相悖或是言不由衷似是而非的话,人人如此,日久天长,慢慢渗透到人们的心理和思维模式中,几乎成为一种本能,这时说假话的人不再会觉得自己是在说假话,反倒是那些敢于说真话的人会让大家觉得奇怪和异常,他们若不是天真得几近无知,就是具有非凡的勇气,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岑星身为系主任,竟在并不真正了解听者的情况下,突然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也难怪孟昱财惊奇,他一时之间真有些拿不准,岑星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这个人又是聪明是傻?

可是再精明的人在死神面前也会变得束手无策。临死前,老头儿才说了这辈子少有的几句实话,叮嘱老伴道:“三个姑娘心眼倒不坏,只是性格都太窝囊,在家里做不得主,再说有儿子投奔姑娘,说出来也让人笑话。昱财——昱财——”老头儿两眼瞪着空中,半晌没有言语。他知道儿子心地不厚道,但还无法肯定他到底不厚道到什么程度。老伴儿受了自己几十年的气,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在这最后关头才感到对她的一丝丝不放心,吃力地抬起右手,指着身上道:“这里——这衣服里面——”老头儿的蓝外套从来不许人碰,家里的活计一向是他女人做,只有这件衣服,一年总共能洗上那么两三次,却都是老头儿亲自动手。自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之后,他更是睡觉都穿在身上,一刻都不离身。他女人一时还有些不敢碰这件无比尊贵的衣服,以为他是嫌领口扣得太紧,勒得脖子难受,抖抖嗦嗦地给他解开,不想惹得老头儿了最后一场怒气,嚷道:“笨!笨哪!”说着就要抬起身,但刚一用力就又倒了下去。最后在他的一再呵斥之下,他女人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解开外套的扣子,找到里面缝着的一个白布袋子,针脚又粗又大,一看就是老头儿自己的出品。白布袋里有几个硬纸片,拿出来一瞧,原来是三张银行存折。女人递给老头儿,老头儿用手一挡,吃力地道:“给你。你留着。——自己有——钱——有房——自己过——千万别跟——儿子——记住呀——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啊——”老头儿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全都贯注到这句话里,惟恐他女人不明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恨不得把这话刻进她的脑子里。他女人吓得浑身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正是上班高峰,夹在人流中,岑星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力量,身下的自行车轻得仿佛一片树叶,被他蹬得飞转。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有无限的精力和热情在体内积压奔涌,尽管在人前总要做出四平八稳的样子,可在没人的地方,脚底下仿佛踩着弹簧,走路都恨不得想蹦上两下。那种年轻的感觉他久已陌生,这时突然又回到身上,他满怀惊喜,却没有追问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岑星没再言语,转身去了,留下莉黎独自慨叹。

半晌,岑星方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受罪,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又想到哪儿去啦?”莉黎立刻笑着还口道:“你还知道我在受罪啊?不想让我受罪好啊,那你就让我过上好日子呗!”岑星“嗨”了一声,扭头不再说话。她也知道他现在没有能力,不过是想借机刺激他一下,要他一句话好让自己放心,没想到他不但不说,反而觉得她随便说一句话都别有用心,话不投机。

莉黎看见一惊,心想:“他想打我?他竟然想打我?”一边战战兢兢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却像一辆失控的火车,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却依然不停地在往前冲,口里不依不饶地道:“你们不就是想着我家里面条件好吗?条件再好,没拿你们一分一文,凭什么就得帮你们!人家有钱那是人家挣的,一样长着双手,有能耐你们也去挣啊!又没谁拦着你们!一群臭农民,愚昧自私贪婪懒惰,眼皮子浅,又没见识,自己没能耐,烂泥扶不上墙,还痴心妄想,躺在别人身上等着过好日子,一想都让人恶心……”

“唔……后来呢……嗯,后来——老郭太太就记恨我们俩了,唔……小蒋后来不又有什么事得罪了老郭太太,她就借口老家的侄子要来,把小蒋两口子给撵了出去。小蒋已经交完整月的房租,还剩半个多月没有住满,就让老郭太太按天退钱,老郭太太只同意退给她半个月的,剩下那几天说什么不肯再给。小蒋也不是省油的灯,临走的时候把自家屋外那个电表偷摸给鼓捣坏了,他们走后老郭太太才现,整整骂了好几个月,新住户来了,只得又安一个,结果呢,老郭太太把这笔钱又摊到了各家头上。”

站在路口,有时等上好几辆车,也看不见岑星的踪影,莉黎就会变得心浮气燥,想要脾气。

“早就告诉过你,你偏不听,现在怎么样?果然应了我的话吧。摊上一门农村的亲事,那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就是变成一只金凤凰,那些死皮赖脸的穷亲戚也能把你的毛拔光,让你变成野鸡。周围摆着多少这样现成的例子,你却不看不听,偏要往火坑里跳!而且岑星算什么凤凰,充其量不过是个穷学生,他家里人但凡长个脑袋,也该拍着脑门子想一想,他自己的事情还抖落不清呢,都得你帮着他,他们居然还能腆着脸跟你们伸手!岑星也是,挺大的男人,自己半斤八两不知道吗?他自己要是有能耐,愿意怎么帮他家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没人拦着他,可现在自己花着老婆的钱不算,还从自己老婆娘家拿钱往他家里贴,他长没长人心?!……”

莉黎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你还能怎么样呢?

语文老师道:“我不是反对你们提出不同看法,但凡事要讲究方法。一堂课总共就45分钟,你说你什么时间说不行,偏偏占用这么宝贵的时间,不仅影响我讲课,最重要的是还耽误其他同学听课。你可以不爱学习,但你没有资格影响别人学习,我也绝对不能允许你这样一只臭鱼烂虾就坏了一锅汤……”她先前还想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所以采用了一种比较和缓的声调,但结果却越说调门越高,越说越激动。

坐在教室里看书的学生其实早就知道着火了,但中国人典型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的心理使他们并不着忙,况且火还没真着起来,等形式确实不妙的时候,再往外跑也还来得及,至于说那时会给学校或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只要自己毫无损,那就不在他们的思想考虑之列。关键是别让其他人都跑光了,自己却被留在危险里,那就太愚蠢啦!所以他们一边看书做作业,一边也留心观察着烟雾的浓度和周围的动静,这时知道果然有人出面解决,更是放下心来,泰然自若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有三四个学生,听到下面人声喧闹,按耐不住,笑嘻嘻地走下来看热闹。

杨艳身上有一种农村孩子常见的刻苦,每次上课,不管课程重要与否,她都毫无例外地占据着最前面的座位,夜里寝室停电,她就常常跑到走廊里去看书。期末考完试,寝室的女生都在哀叹自己考砸了,同时恭维别人,杨艳也以她一贯的自谦口吻叹道:“唉,你们指定人人都比我考得好!我这下算是完了,最后那道大题我都想到能考的,偏偏笔记让聂风借走了,弄得我都没机会细看,结果只能乱答一气。唉,我这下算完啦!你们指定谁都比我强啊!”寝室里的同学平日里都不是谦虚的人,这时却争相表现起这一中华传统美德,只有聂风暗自不安,因为怕杨艳埋怨自己,谁知她并没有。

于是之后至少有几天时间,聂风因为歉疚,有点儿好吃的便惦记着给杨艳一份,对她格外热情笼络,反倒是杨艳好像说过那些话就忘了,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宁馨这种时候一般不愿意回寝室,因为知道众人的这番套路,有时从外面遛跶回来大家还没感叹完,有人问起宁馨答得怎样,她便简短地答道:“还行吧。”宁馨对田妮的好感有一部分也是来自于这里,因为她也从来不说什么“考砸了”的话,虽然一般说来,她没考砸的时候还真不多。

成绩出来,结果是杨艳和田妮各占住两头的第一,杨艳是班里的第一名,田妮是女生中的倒数第一名。男生那边总有人更不爱学习,整天吃喝玩乐,颇具自我牺牲精神地甘愿再为田妮垫一下底,所以还不至于令她太难堪。宁馨呢,虽然占不了先,但成绩也还不坏。因为她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埋头苦读,这样的成绩,也难免让有些人心里过不去,好在她平日里如闲云野鹤,一般人近不得身,偶尔的零言碎语,她便只做没听见。

说一千道一万,在学校里真正能让学生赢得威望的,最主要的还是学习。一年过去,杨艳慢慢地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同时因为她的热情谦卑,寝室里的人在学习、生活等诸多方面都依赖她,也就变得越来越离不开她。不知不觉中,大家和她的关系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一天到了晚饭时间,聂风像往常一样,蹦到杨艳面前,笑道:“我晚上要吃烧茄子。”杨艳正和马晓慧坐在一起磕瓜子,这时往地上扑落扑落身上掉的瓜子皮,懒懒地道:“我今天不爱动,你自己去吧。对了,再帮我带2两米饭和一份土豆片。饭钱一会儿回来我再给你。”这一意外把聂风怔住了。可她没法说不同意,因为杨艳曾经给她打了一年的饭,而且每次她要提前给钱,杨艳都笑着说:“着什么急啊?我又不是没有钱,回来再说呗。再说啦,你们要的菜还不一定有没有呢?要是没有,给你们打的别的菜,你们这会儿给的钱不对,回来还得找来找去的,多麻烦。”大家听着有理,也就由她去了。

按照习惯,寝室里其他人这时也正要告诉杨艳自己今晚要吃什么,一见风向不对,赶紧噤声,知趣的人老老实实地拿起饭袋自己去打,有的人一时还没解过味来,一边笑问:“杨艳身体怎么啦?没事吧?你可别有事,要不然谁替我们打饭呐!”一边转而托求其他人。可不管托谁,都没有当初杨艳答应得那么干脆爽利,那让大家更加怀念她从前热情周到的服务。

第二天,杨艳依旧让别人代替打饭,话也说得和之前毫无二致,“不爱动”,“饭钱回来再给”。被委托的人可以拒绝任何人,却单单无法拒绝她。几天下来,替杨艳打饭的那几个人现她们中间谁也没有拿到钱,各自细一回想,才记起自己曾经欠过杨艳饭钱,赶紧算清,送到她面前,笑道:“你看,不知怎么就忘了。”杨艳也不多说,接过来看看,对的便一言不地收起来,少的便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还差多少,甚至掏出一个小账本,一一指点给对方看。众人至此方知道她的厉害,也才明白过去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但也还有人不识相。一天杨艳正在对镜试穿一件聂风给她的绿色衬衫,去年买的时候聂风只穿过一回,今年就搁小了,大家都夸说比聂风本人穿还好看,连聂风都附和着这样说,偏偏杨立一向认为爱美是美女的专利,嘲笑杨艳惯了,全没想到如今时势已然不同,伸出头瞥了一眼,嗤地一声笑道:“好看什么好看!杨艳本来就黑,这下显得更黑了。”大家听了都不敢吱声。杨艳因为长这么大,都是接上面几个姐姐的衣服穿,轮到她时通常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杨立虽然一时高兴给过她几件衣衫,也都是离淘汰不远的,这时得了一件这样新的颜色衣裳,心中欢喜,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笑逐颜开,听罢一下子沉下脸来。不过她最近刚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翻阅过一本服饰方面的杂志,一回想,是记得上面有绿色衣服显得人皮肤黑的话,既然书上说的,总是对的,倒没法反驳。再则被杨立欺负惯了,杨艳虽然恨她,但心理上的下风一时也很难扭转过来,于是没有说话。

在大学宿舍里,因为空间狭小,十多平方米里要住十来个人,房间里都是上下铺。一般说来,大家都不喜欢住上铺,因为女生大多爱干净,不喜欢别人随便坐在自己床上,下铺既然是别人的床位,如果不是关系很好,通常不能随便坐用。住在上铺,有时回来只是一会儿功夫,也得脱鞋爬梯地上去,很不方便。大家于是商定,每年换一次上下铺,这学期杨立就刚刚由杨艳的下铺换为她的上铺。

转过头两天,杨立来了个老乡,两个人坐在杨艳的床上说笑,把床上坐出两个大坑,等送走老乡后,杨立也没想到要把床单抻抻平,就爬上自己的床位,坐到蚊帐里边看杂志,边吃零食。

一时杨艳回来,一撂下书包,看了看床,就问:“谁在我的床上坐过?”杨立早已忘记前天的事情,浑不在意地答道:“啊,我来了个同学,坐在你床上说了会儿话。”杨艳冷冷地道:“谁让你坐的?”杨立听她语意不善,迥异于往常,不由一愣,遂也冷笑道:“不往床上坐,难道往地上坐?你又不是没住过上铺,你那时不也坐过别人的床吗?”杨艳按耐已久,今天正巧等到这件事情,可以拿来施展,遂毫不含糊地道:“我坐过别人的,没坐过你的。”

杨立细一回想,当初杨艳来到学校几周,还不敢到公共浴室洗澡,自己心中瞧不起她没见过世面,又兼嫌她总不洗澡身上脏,每次离开寝室,都将蚊帐放下,把四边小心地掖在褥子底下,回来再仔细地检查一遍,大概杨艳也看出了她的用意,所以从来不往她的床上坐。那时卫生检查严格,屋里的两张椅子通常还是很干净的,每次同学或老乡来,杨艳就请他们坐在上面,偶尔几次例外,因为其他人也有朋友来,没有空余的椅子,杨艳他们也是坐在了别人的床上。

这么一想,杨立也觉得有些理亏,但她早忘了当初为防备别人坐到自己床上而施展的种种手段,转而认为那是杨艳自己没想坐,怪不得她,于是嘴里豪不相让地说道:“你怕人坐就别住下铺呗。”杨艳怒道:“你住下铺的时候不愿意别人坐,这会儿却理直气壮地往别人床上坐,你可真好意思!”杨立道:“唉!唉!咱得把话说清楚!到底谁不让你坐了?我说过不让你坐吗?你自己不愿意坐你怨谁?!”杨艳一时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因为杨立倒真没明确说过不让她坐。可那话还用说吗?傻子也看得出来呀!

杨立见杨艳没有回声,心中得意,从蚊帐中探出头来,正要乘胜追击,不想杨艳气得满脸红涨,抬手一把向她脸上抓来。杨立唬了一跳,本能地一缩头,没让她抓到。这边杨艳新仇旧怨积在一起,想也不想,咣铛一声将一个脸盆扔开,搬凳子放到床前,噌地蹬上去,翘脚伸手去抓打杨立。杨立吃了一惊,嘴里呼喝着,赶紧要躲,但后面就是墙壁,哪里躲得?她是嘴上功夫厉害,在武力搏斗方面却很平常,不像杨艳经常劳动,胳膊腿都非常结实,结果尽管用杂志霹里噗噜地去挡杨艳的手,还是被她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下。屋里几个人见状赶紧抢上来,连哄带拽地把杨艳拉了下来。尽管被众人强行分开,两个人嘴里却都不甘罢休地叫骂着。

杨立刚才吃的零食撒了一床,书也撕破了,胳膊上还被抓出两道血印子。她一边撸着衣袖查看,一边嘟嘟囔囔地咒骂,杨艳闻言又要冲上来,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拉住,杨立怕再吃亏,只得赶紧噤声。

从两个人开始对骂,宁馨就离开了寝室,后来的情形她是听说的。田妮为了拉架,手背还被杨艳的指甲划出道口子,宁馨从药盒里找出随身常备的云南白药,替她涂了涂,同时淡淡地道:“多余管那些闲事!”田妮愤愤地道:“杨艳那人真够能伪装的,刚来时跟谁都陪着小心,现在站稳脚跟,对谁都跟仇人似的。在她嘴里,谁都不好,就只有她好,她越这样越说明她自卑。”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既有前因,必有后果,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如何去评说呢?”宁馨心里想,嘴上却没有言语。

人世是一个污浊肮脏的泥潭,人们身处其中,彼此撕打争斗,越陷越深。没有几个人能够想到要振拔出去,即使偶尔有这样的人,脚下松软泞滑的泥土也会让他不知该如何借力。一次宁馨翻阅佛经,才知道《金刚经》的全称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般若”“波罗蜜”都是梵文,翻译成中国话,“般若”的意思是“智慧”,而“波罗蜜”的意思是“到彼岸”。宁馨反复念叨着那几个字,细细咀嚼,只觉得其中有无限意味。“到彼岸”,多好的意思!可除却死亡,人生真的有岸吗?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哪里是岸?又该向何处回头呢?

那时常常播放的电视广告里有一个画面:一个藏传佛教僧侣,站在高山之巅,遥望对面直插云霄的雪峰,虔敬地转动着手里的经筒。假期在家,每次听到音乐响起,宁馨都要跑去看,不是看广告,而是为了看那中年僧侣饱经风霜的脸上纯净明澈的眼睛,庄严肃穆的神情。可宗教于她,终是有一层隔膜,其中的智慧固然令人生敬,但却无法彻底穿透心灵。她只能在等待中洁身自好,仿佛一个藏身于闹市之中的隐士。

从小宁馨就钦慕隐士。小学课文里摘选的《论语》中就有好几段关于隐士的记述: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风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孔子下车想要和他说话,接舆驱车避开,没有搭理孔子。还有一段:孔子让子路问渡于长沮桀溺,桀溺对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他们那份脱和对于生命的清醒自觉,让宁馨幼小的心灵遥生向往。

远看的时候虽然简单,待到自己身体力行,因为毕竟身处尘世,才现出世、入世之间还真的很难平衡。这一段时间,宁馨正在手不释卷地阅读老子的《道德经》,回头再看接舆桀溺的话,真有恍然大悟之感。儒家极力推崇入世精神,以为那是一种积极的心态,批评道家的“无为”过于消极,但他们并没有想到,在人们对于世界和生命获得正确认识,懂得自我约束、顺应真正的“道”之前,人们自以为积极的干预行为不但不会使事情获得根本上的改变,反而只能是越折腾越糟,越掺和越乱。想明白这个道理的那天晚上,宁馨心头豁然开朗,很多困惑她的问题迎刃而解,她激动得想要找个人来分享,放眼望去,却连个可以谈话的人都没有。

周围同学有的眼里只有综合测评名次、奖学金,有的则只知道吃喝玩乐、争风斗艳,有的处心积虑地往上爬,除此之外,对什么都不关心。基本没有人读课外书,就是聊聊金庸古龙的武侠都找不到对手,更不用说老子了,那让宁馨感到分外郁闷。田妮最大的优点是简单热情,不藏心机,但要说到智慧和理解能力,宁馨试过几次,早已不抱任何期望。

杨立不甘心吃亏,在事后报告给系里。辅导员给全体女生召开大会,进行教育,他痛心疾地说:“我没想到你们女生居然能动手打到一块儿,真的一点都没想到啊!知不知道为什么只把你们女生叫来,是怕男生笑话你们,说出来丢人呐!”

依靠和系里行政老师一直以来的融洽关系,杨立终于如愿以偿,以自己获得一次通报批评为代价,使杨艳得到一个警告处分,并被取消了当年的二等奖学金。这最后一项给予杨艳致命的一击,因为她早就盘算着把这笔钱派做好多用场,奖学金的取消,意味着她日思夜想的《英汉大字典》和新衣裳都泡了汤。至此,杨艳和杨立算是结下了深仇大恨,虽然一个是因为没有胜算不愿动手,一个是想动手但却有所忌惮,因而没有再生类似的殴斗事件,但在四年当中,她们两个人却始终口角不断。

由于这两个人在此过程当中尽皆表现出不俗的实力,寝室里的人对二人都不敢小觑,游走在她们之间,就像在高空中踩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唯恐稍有闪失,得罪了某一方。田妮就是因为时常和杨立一起逛街,招来了杨艳的嫉恨。

有时也会有人劝她们,“冤家宜解不宜结”,杨立的回答是“你们看见的啊,她这个人多阴险呀!简直就是《农夫与蛇》里的那条蛇!我当初对她多好啊,结果她现在却反咬我一口。”杨艳则会长时间地不说话,愣愣地望着窗外,半天才阴沉沉地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这都是被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