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万福。”孟古青恭敬地施礼。福临今日只穿了一件银色无开叉长袍,头上只戴了一顶寻常的黑色绣金线圆帽。脱掉平日那庄严的礼服,显得比平日愈加风流倜傥了些。福临亦笑了笑,道:“唔,嗯嗯,朕今日出宫。”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点头,又四顾左右,似不愿见孟古青。然,无论头转向那个方向,眼神却胶在孟古青身上。

福临亦笑了,道:“青儿,你吃味了。”孟古青不置可否,道:“皇上再不歇息,今晚就几乎没得睡觉的时间了。上朝时间早,还是快点歇下吧。”福临招了招手,孟古青却不过去,反倒在桌旁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太后搂过孟古青,目中显出深厚的柔情来。太后唇角绽笑,轻声道:“倒让哀家想起了雅图、阿图们了。青儿,你想你额娘不?”

脚慢慢地恢复行走,日常生活逐渐恢复如旧。只是,这后宫中,已然生了翻天变化。产子不久的谨妃,似乎一夕之间便失势了。皇上就如厌倦了后宫妃嫔,不再翻任何人的绿头牌。乾清宫中,却时时出现了女人的身影。这在大清朝,是史无仅有的现象。

定睛一看,孟古青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佟妃这是怎么了,怎么又瘦了!这小小的身子,如何撑得起生活的波折。偏生,依旧好看。白白的小脸蛋儿,大大的眼睛,乌眼仁很大,使得她像一只惊恐的小动物一般。那尖尖的下巴,更是令人心疼。

宁悫妃咬着唇,委屈地说道:“昨儿夜里,臣妾忽地听到婴儿啼哭声,只道是福全孩儿,便迷迷糊糊地往外走。那时,见宫人都已睡着,便谁也没有打扰,一人到了院子里。这才现,并无婴儿啼哭,不过是一只野猫在叫。然,臣妾想念福全,一时无法安睡,便在池旁树下小亭的石桌旁坐了坐。不想,忽地有人从臣妾身后裹住了臣妾的脑袋,将臣妾往石桌上撞去。臣妾当时便昏了过去。今儿早上,才醒过来。臣妾左思右想,不想这皇宫中居然有人要臣妾的命。臣妾害怕不已,只得来向皇后娘娘求助。皇上,您看看这里……”宁悫妃指着额头上的伤,“瑞嫔想害死臣妾呀!”

只是可怜的牛钮,不知太后会如何待他。始出生,便被他人决定了命运。可悲!可叹!

孟古青想了想,道:“史说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应当是老百姓吧。”

牛钮沉默。孟古青知道,这个孩子心底的伤痕,已经太深太重太痛,只怕再也愈合不了了!她就这么抱着他,一直呆着,待日头高升,从床棱处射进丝丝阳光,牛钮沉默,她亦不语。直到屋外传来了苏麻喇温和的嗓音:“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要见您。”

到了内院,大门紧闭,乳娘宫人一干人等都在门外候着。孟古青疑虑,道:“怎么都不在里头伺候着大阿哥呢?”

御医细细诊断了,道:“回皇后娘娘,谨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龙眼吃多了不适,卧床歇息便可。但,谨妃娘娘受惊过申,老臣开了些定神压惊的方子,还请谨妃娘娘按时服用。”

夜宴之中,太后体恤后妃思子之情,允各妃携子回宫过年。因此,回宫时,孟古青得以将牛钮与玄烨全数带回坤宁宫。

孟古青笑了笑,道:“来请安。”福临脸上的神情才松懈了些,孟古青又道:“来与臣妾哀悼敦温慧皇贵妃。”福临脸上一僵,道:“过去的事情,还提来作甚。”

太后依旧念经。待半个时辰过后,太后才停下念经,头也不抬地问道:“皇上如何?”

四儿端了一杯香茶来,见福临已走,撅着嘴道:“那位,也只敢欺负欺负娘娘。听说呀,这一招已经使了好几次了。只可惜,先前总说身子不舒服,在永和宫那里,不好用。这会子倒是学聪明了,居然说肚子疼,也不怕真成了……”

孟古青倒希望他能够越加宠幸佟妃点。佟妃不是个笨人,很懂得如何去总结经验,不如前世的她傻、执着。再个,又有吴良辅指点,进步得很快,是目前最有可能成为劲敌的。倒不如让福临把她宠坏了。

佟妃看着孟古青身旁的玄烨,怯生生的不知要如何是好。孟古青笑,此时的佟妃,尚保留一丝纯真。这一世,她绝不会去破坏这点纯真,不想那么快树立一个劲敌。情愿宠着让着,由她天真地领着自己的孩子,听着佟夫人的话,好好在这皇宫里活着。

孟古青心中冷笑不已。然,愈是反感,脸上的笑容便愈盛。她叫宫人将莲子羹端到乌云珠跟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福晋,可是第一次见着皇上?”

选秀之后,佟腊月得封妃,无赐字,行大礼入居景仁宫主位。

福临赞许地点头,“青儿继续说。”

乳娘忙跑进来,抱过玄烨,又忙去端黄琉璃果盘。福临想了想,抓出一串葡萄来。宫人全数出去,福临腆笑着,举起晶莹剔透的葡萄,道:“剥给朕吃。”

“母后,恪妃她……”福临不悦,辩解道。太后打断他的话,道:“皇上以为,人已经去了,总该叫她体体面面地去,莫叫她不安。”望了望地上依旧跪着的瑞嫔,太后问道:“瑞嫔,你说呢?”

孟古青脑中一痛,不由得怀疑这件事是不是依旧与太后有关。当初,太后坚持要把花束子送出宫,花束子自杀叫福临不忍,坚持把花束子留了下来。莫非,太后的要求就是不允许册封花束子?福临何尝不懂花束子的出身太低,他怕是等着花束子有孕,以此功劳赐她名分吧。可,既然太后知晓了这事儿,没道理再给花束子任何机会。

孟古青不自觉地用余光瞟了恪妃一眼,见她不由得坐正了身子。自己生了孩子,就知道额娘与孩子之间那深深的感情。据孟古青所知,这十个月来,恪妃竟一眼都没有瞧到过大阿哥,倒是孟古青还见着了几眼。

孟古青摇头,“臣妾委屈没有关系,但是臣妾多么希望小玄烨不要委屈,希望皇上不要委屈。”想到祖制,孟古青喃喃说道:“皇上,皇上,臣妾贪心,臣妾多么希望我们一家,可以普普通通地,想要相见便能相见,母慈子孝,有茅屋一幢,入眼可见青山绿水。有两天几亩,可饱腹余钱。臣妾织布,皇上耕地。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永不分离。不用管他人言语,不用管世上变幻。臣妾、臣妾,想玄烨呀。”

孟古青道:“臣妾总不能因着一些小事愁眉苦脸,叫皇上也烦心。”

瑞格格谢恩站起来,果然是一个美人胚子。就算是在朦胧的光影下,也没有影响她的美貌。这样的好苗子,怕的只是酒在深巷人不识。

孟古青哀求地望着福临,福临揉了揉她的眉心,道:“青儿,你莫要担忧她们。这笔什赫额捏福晋自从有孕之后,不知腹痛了多少次。还有那瑞格格,明明是咸福宫的,怎的日日呆在长春宫?你呀你,就是傻,叫朕怎么放心?”

太医几乎是滚着进来,隔着帘幔,在孟古青胳膊上搭了一块纱布,为她把脉。孟古青在帘幔之后睁着灼灼亮的眸子看着太医,喜怒不敢表现在脸上。生怕太医嘴里说出来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这后院中,似乎越阴凉了。孟古青紧紧地盯着翠果儿,翠果儿哭得双眼红肿,身子瑟瑟抖。这白痴,总算知道害怕了。留一个脑袋这么简单的人再身边,真是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害得自己尸骨无存。

“花束子,本宫待你如何,你自有感受。说这些,并非本宫要阻拦你,只是想知道你的真正心意。若你不算说,也就罢了。只是,自己要开心一些。在深宫里,想要开心,只能靠自己。”前世的对不起,这世来报吧。孟古青心中有些微倦意。

福临无事一身轻,于是,又宿在了坤宁宫。是晚,福临躺在孟古青身侧,在她耳畔温柔地说道:“青儿,你真是朕的福星。”那语调,如此地深情,孟古青开心地现,她的心底已经不起任何波澜。若是上辈子,福临但妨这么对她说一句,她也愿意收起身上所有的刺。可是没有,从来没有。

福临笑嘻嘻的,握住孟古青的双手,道:“你这个丫头!”

太妃坐在太后对面,拣起茶几上的瓜子,磕了塞进嘴里,笑呵呵地说:“姐姐,你看,咱们福临啊取了这么一个好皇后,我们家博果儿也大了……”

其实,换个角度一想,太后在维护自己儿子的时候,何尝不也维护了她。

王妃松了一口气,道:“青儿,往后嫁人了可不许这样子哭哭啼啼啊。总不能一直像在家里一般,有我与你父王宠着你。这些日子,你父王也辛苦了。”

孟古青挥了挥手,道:“无妨。”她想要沐浴阳光。即便后背已经是汗涔涔的了,也不舍得躲回屋子里去。脸上被镀上金色怕什么,何必要一直保留那白生生地没有生气的肤色?她要尽情地享受重生的愉悦。

一个一个看将下去,看着一个一个人生,一个一个人去。只是似乎每个人都有可去之处,唯有她永远不能轮回。不体谅父王母妃的,活该得此惩处。

孟古青已经是第二次见着乌云珠了。然夫君去世,孟古青从她脸上并无看出多大哀伤来。许是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模样,脸带苦样,又眼含泪水,平时就是一副守丧的模样。偏生,福临竟会看上这样的女子。说起容貌,比起佟妃可差了不止一点点。

或许,就是这样悲苦的一张脸,让福临将她引为知己吧。这张脸,可不就是福临“辛悲无奈”心境的形象描绘?

福临见着乌云珠,脸上忽地显出一丝茫然。他无助地往后看,见着孟古青,忙拉住她的手,将孟古青拉至身侧。孟古青伴着福临,一同深深地鞠躬。抬起头那一瞬,孟古青看到乌云珠望着她与福临紧紧拉着的手,神色呆滞。乌云珠咬紧唇,两行清泪就这么滚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