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晚,一轮弯月斜斜地悬在半空。四周繁星闪烁,而院内灯火通透。枝条柔软,迎风摇晃,影影绰绰。

云似倾听罢,心口骤然一紧。好像有股酸楚不断在在胸口酵,最后又溢满胸膛。

云似倾摇头,道:“我不清楚是谁救的我。从我醒来之际,便和平姑呆在一辆马车中。当时我伤势严重,又染上风寒,整个人迷迷糊糊,并不清醒,便自然而然以为是平姑独身在带我逃亡。后来她才告诉我,说我是被一家商号的主人给救起的……”

九霄的夜晚奢靡无比。这奢靡,在瑶河两岸更是明显。瑶河一带多是风月之所,点燃的朱红灯笼沿河亮成一条;楼里灯火通透,连远在苍穹的银河都不及此处热闹。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空气中夹杂着脂粉的迷离之味;偶尔有歌声飘荡而来,男欢女爱,恩怨情长,悠悠然然,摄住过往来客的心神。

总算回来了。她举步迈入城中。

云似倾辨别了方向,策马而去,头也不回。

桌上的绣件被云似倾用指间轻挑起来,布面隐约显露出一枝香兰的轮廓。针法单调笨拙,实在不敢恭维。她斜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反正,女红是无趣至极的。”说完她动了动手指,那轻飘飘的布料就落在了小桌上。她又道:“平姐姐,你又不是今日才认识倾儿。这等费时费心的事儿,倾儿是何时做完过。”

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轻笑道:“倾儿来用早饭吧。那窗口凉得紧,你身体还来痊愈,可别又落下什么病。”

许是闷得久了,身体压抑到一定程度,疲惫登上临界点,仿佛是紧绷的弦,只欠一个契机便是万箭齐。

集市中好不热闹。商贩正论着价钱,小工忙来忙去地搬着物品。云似倾瞅着一处人少些的摊子,随意打量着。

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黑白,不见日月,极深沉的绝望,像一口枯井,一寸一寸缓慢吞噬人的意识,让你不禁臣服在脚下。再是笔直陡峭的悬崖,一丈丈,好似人的尸骨,下面有火红色海洋,连续跳跃地浪花,想极了张牙舞爪的火焰,一旦失足,便是尸骨无存。

原来是这个,掌柜的才感觉安心,却又心酸起来——真可惜了自己辛苦栽养的花草,一夕就毁了。

是那掌柜的。

“平姑,我还指望你帮我打理楼里的事儿,你现在这样冒失,让人唬了都不知,我怎么能放下心来。”云似倾推开窗,又拿起茶壶来倒茶,却现空空如也,便狠狠往地上一掷,语气冰冷,很是不悦:“连壶茶都没有。”

云似倾翻身,扑到平姑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她微微仰头,一双墨色眸子深沉如井,牢牢地锁住平姑,道:“平姑,也不是我刻薄,只是当前……”她准确地找出平姑手的位置,紧紧握住,那力道似是要将它勒进血肉。“平姑,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可那又如何?上一个云似倾为他而活,又因他而死;下一个云似倾只肯为己生、为己灭,再无旁人可以左右。

再说屋内这位主人,她待丫鬟退出以后,就卸下刚刚那副云淡风轻的伪装,微微抖动着从黑暗中摸出一些东西,似是下定决心,故作坚定地走向那边的桌子。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多而不乱。她望去那侧,十六人抬着一辆步辇浩浩荡荡地朝着宫门方向行来。一位华服盛装的女子在宫门处下辇,又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她紧贴着宫墙,望着那女子,有些不知所措。

那女子扬起下颚,趾高气扬地说道:“倾儿,我不要你了。”

她这才认出这人。十六人步辇,锦衣绣凤,头顶金冠,身份尊贵,不言而喻。那张熟悉的面容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态,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那女子浓妆之下竟能如此妖冶,竟能如此有气势,更不敢相信,她竟是一国之母。

云似倾呆呆地在她身后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颤动得厉害,可那女子置若罔闻,头不回很快就消失在红墙之外。

身边景色更迭交换,云似倾茫然地立着不动,似个木人。

一股炙热感骤然袭来,云似倾轻衣薄裳,仍是汗津津的。她稍稍回神,便看见面前火光冲天,浓烟蔽日,一片黑压压。她本能地拔腿就跑,却又生生地顿下步来。

“义父。”她朝着火源处大喊道。

那里有位男子盘腿而坐,神态自若。即使身处火海,他仍是不动声色。

云似倾心头一紧,转身又往回跑。

路似乎越来越长,长得不见尽头。

云似倾愈是往前,就愈是远离了火场。她眼睁睁看着火焰像一双张牙舞爪的巨手,轻而易举便将伫立的房屋碾成一把灰烬,黑漆漆的一层,遍地铺满。

“义父。”她跪在黑灰边缘,双手撑住地面,止不住嘤嘤啼哭。眼泪落在灰烬中,凝结成绝望的痕迹。

天昏地暗,所以的景物都被黑暗侵蚀,再吞没。

一切都真实存在过。

又好像,从未有过。

“义父,义父……”云似倾焦急地大喊着,突然现身体变得沉重。她撑开眼帘,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她在醉和春的一处小院,家具装饰皆是高伊风格,精细繁复,大气优美。与玉珂的大相径庭。

清香袅袅,在鼻端缭绕,缠绵深远,还有些莫名的安心。

此时有道温软的声音在她耳际想起。云似倾稍一抬头,便见着了那个人。

“倾儿,你醒醒。”她动作轻柔无比,见云似倾醒来,便搀扶她坐直。

是沉醉。

云似倾原本思绪混沌,这下彻底清醒过来。梦中的经历犹如雪花纷纷扰扰而来,她亦清楚地忆起和玉珂有关的那些过往。

自己的身世,还有义父的……生死。

“骗子。”云似倾一把推开沉醉。因着力道,沉醉连退几步,她亦摔下床来。她执拗地瘫坐在地上,锦被半裹,嘴里仍念念有词,一会儿是骗子,一会儿是义父。

沉醉未曾料想云似倾有这番举动,被推开后,撞上桌角才停顿。她不顾身上的疼痛,疾步走至云似倾身边,半搂住她,说道:“倾儿,你义父没事,没事。花绣都同我说了,你好好听,莫要再冲动。”

云似倾浑浊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清明。她反身抱住沉醉,声音颤抖,道:“义父当真无恙?你不曾骗我。”

“倾儿,我与你所言,自然句句属实。”沉醉神色不可名状,继续说道:“你亲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能诓骗你。”

云似倾听罢,渐渐松懈,身子软瘫在沉醉怀中,语气也不如之前尖锐。她忿忿道:“沉醉,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恨有人欺骗于我。”话中的警告意义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