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乱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堤上，架起机枪，对着这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ณ了一弹，鼻梁被打得四分五裂ฐ，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奶奶的真诚感动上天，她的干涸ຈ的眼睛里，又滋出了新า鲜的津液，奇异的来自天国的光辉在她的眼里闪烁，奶奶又看到了父亲金黄的脸蛋和酷似爷爷的那两ä只眼睛。奶奶嘴唇微动，叫一声豆官，父亲兴奋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经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经不流了！我就去叫俺爹，叫他来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着我爹！”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ç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住。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ว股香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王文义妻子出现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噢，不想。”
“你识字吗？”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鳌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ว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๐，就能踢到เ他青白色的结实头皮。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癫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ฐ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เ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着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未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只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亲和奶奶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日头刚刚ธ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奶奶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着那ว个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伕缩在栅栏外。后来，两个伪军又把这群民伕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ฐ人团。在父亲们和民伕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ฐ肩上佩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两ä个日本兵在最后，押着被两个ฐ伪军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揽住了父亲。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中年人扬长进入民伕队伍。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ฐ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ฐ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ฐ死老鬼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ฐ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桥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ด皮轱辘烧出的臭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拤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吧，这是俺娘擀的拤饼。”
爷爷说：“你吃吧！”
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
父亲又捡来一张拤饼，狠狠地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