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手提勃朗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梆硬右腿软弱,蹦跶进场子,没人理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那ว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

“留下买路线!”那个ฐ吃拤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劫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ะ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á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ว布包。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ใ下不忘你的恩德。”

两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像不像余司令?”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上火,你什么เ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罗汉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窸窣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栅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罗汉大爷看到一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ณ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

一个ฐ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只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爷身后退。罗汉大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个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头上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两抹,又一把撕散头,张大嘴巴,疯疯癫癫地跳起来。奶奶的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太君,这个女人,大大的疯了的有。”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เ工地上去。”

余司令说:“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忘了你那三个儿子了吧!”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节,也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ำ索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

余大牙面向臭水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水汪子里,野生着几片绿荷,一支瘦小洁白的野荷花,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哑巴的枪举ะ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๒,向司令说说,饶了他吧!”

哑巴拄着枪,听着余大牙把那歌杂乱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身,怒目圆睁,大叫:“开枪呀,兄弟!难道还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吗?”

哑巴托起枪,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父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景耳朵听到沉闷的枪声。哑巴在枪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白的硝烟,从枪筒里吐出来。余大牙的身体静止了两ä眨眼的功夫,就像一节木头,疾地跌到เ湾子里。

哑巴拖枪便走,两个ฐ队员尾随着。

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แ盖飞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牵着几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黄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出殡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灿烂。他的左臂上缠了一块红绸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声嚎哭。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ฐ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奶奶给我父亲缠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亲手持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后边走。父亲亲眼见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景,接着想起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样迸裂ฐ的景。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次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必然性联系。这件事与那件事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ฐ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