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蝶,落到เ绿高粱上。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儿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拔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轿子已经像风浪ฐ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劲抓住座板,腹中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鸡蛋,苍蝇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着自己,不能ม吐啊,凤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ำ,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父亲捧了酒喝下。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ณ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ฦ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á王旅长给,强似你当土匪。”

那ว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散着腐烂酒糟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เ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粗,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内。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进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เ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ฐ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窜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เ家中ณ。

他问:“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歌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入了军需股长的房子。军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岁多,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入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觉。奶奶已๐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任副官问奶奶:

“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他起来。”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ณ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奸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经让兄弟们把他捆起来了。”

“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

余司令打了一个ฐ嗝,说:“睡个ฐ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说该治他个什么เ罪?”余司令阴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了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笑容,说:“任副官,当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样?”

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ฦ他是你亲叔叔?”

“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

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朗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ฐ学生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ฦ得什么เ!”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ฦ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

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

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