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点，一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เ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花园里的贾宝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ท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一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家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干什么干什么เ，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干什么เ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ฦ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一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一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เ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ä个ฐ俗物，硬梆梆的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ฐ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想来想去，唯一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还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一肚子水把腹部ຖ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一时，装ณ不了一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一个ฐ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痛，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灯睡下，准备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入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一个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东西，总有其中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睡着一动不动，正疑ທ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ม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在说屈文琴。我一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聪明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生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一学关心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单衣，谁看见了？”我说：“你一边操刀子对我胸ถ窝子猛捅，一边又要我关心你，你干脆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一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一个ฐ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ว点世界，那ว你以为ฦ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不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错了，夫妻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แ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那你意思是一个ฐ女人不该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说：“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一个男ç人，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出息你懂不懂ฦ，扮演一个ฐ奴才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出息！”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เ时代，兑现的时代，到เ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东西抓到เ手，他还怕别人怎么เ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根本不在乎ๆ!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哪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聪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袋。我们要是有一套带厨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落到这一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它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道理，可又实在有道理。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讲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เ在等待。我几乎承认自己是个ฐ失败者了，我当作精神支撑而引为ฦ骄傲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ว种热血涌ไ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这种刺痛激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ว几年书，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钱，你呢？你还要跟领ๆ导去提意见，那你的意思是你比领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เ叫领导！”我说：“其实这几年我没提意见了。”她说：“人一辈子还有摔几跤的机会?邓ฑ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ม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撅一撅嘴不屑地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ว怎么他只开一句口我一波就能ม住进院，你说半天没有用？这总是铁板钉钉ล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我倒算了，可惜我一波这块好材料，优良品种，没个好环境。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เ哪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面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เ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เ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到เ这个那ว个，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偿失。”她说：“所以一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ม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一波腿上还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干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ທ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แ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เ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เ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ฐ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回到大街上，人声鼎沸。我马上明白教堂中ณ的人为什么那ว么เ少了。我回到了那ว种微醺的气息之ใ中，感到了自己置身于这种气息之中更加自在。身边不时走过描眉抹粉的姑娘，我也没有了那种反感，她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理解幸福，而且，自己้跟她们的差别，也并不像平时设想的那ว么大。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界，没有来世，没有终极，没有时间后面的本质，因此没有牺牲的理由á。难道自己的骨灰对世界ศ会有一种期待？时间之中的历史因素是无法抗拒的，展开着的市场不承认理想主义แ英雄主义。人需要一个神话，但这个神话却被永远地击碎了。于是，自己就是终极，就是唯一的意义之ใ源。在这个时代，过程与终极已经合流。这是破译，这是底牌，这是真相，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觉醒，也是最大的悲哀。在今天，生存已๐经成为生存的唯一依据，这太可怜也太可悲了。人不是猪狗，人需要在自我生存之ใ外去寻找活着的依据。可今天，当人们把自己当作意义แ之源，他就切断ษ了自己通向无限的可能性。觉醒的人是可悲的，他承受着残忍的悲哀，横下心剪断了对世界的任何念想，舍弃了道义人格和良知，顺从了可亲可近可悲可鄙的现世主义แ。我曾认为如果一个人仅仅只凭着生活经验活着，那他一定是个ฐ狭隘的人，只看见自己的人。世界ศ上一定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从神秘的虚无之ใ中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无法驾驭，也无法证实无法描述，却是那样确凿地存在。这是更高的真实。这个真实不是上帝，而是深心那种无法说明的冲动和渴望。这种声音只有少数人能ม够听到，并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经验的力量。那些圣人们，就是一些抗拒者。我仍崇拜他们，但我再也不能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对世界我无能为ฦ力，我有权利ำ放弃，我只能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脱，我感到เ了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猪人，还有狗人，其实是聪明的人，幸福的人啊。人这一辈子，只能面对鼻子下的那一点点东西，人其实就是这么可怜，可悲。但只有在可怜可悲之中，才可能与现实发生有效联系，才可能萌生出一点点希望的萌芽，可怜可悲的希望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