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心里总想着这件事放不下来。的确没用我的钱,钱省下来了我也不会多得一分,可钱可以用来救一些人的命,这是个ฐ铁板上钉钉的事实。我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个发现,别ี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我不能沉默,我要把这个发现说出来,让大家都想一想,甚至有一种震动。厅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医学院毕业的,当有一种声音向他们的良知呼唤,他们也不至于隔岸观火吧。这样想着我有了几分兴奋,甚至是激动,觉得自己้找到了履行良心责任的方แ式。可真正要找到一个机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我心里又发虚,感到对面有一种自己看不透也无法把握的神秘力量,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惧。当我想对这种神秘力量作一番描述,使它清晰起来,却又觉得非常困难。我心中ณ被钝锯子锯着似的,想着自己也๣算个ฐ知识分子吧,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都只能装瞎子装聋子。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尽那一份天然的责任,属于角色的责任。良知和责任感是知识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这是很久ื以来在我心中回荡着的一句话,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它使我有了一点血性之勇。可是一旦面对现实,这句话的说服力就不那么充分了。现实毕竟是现实,它早ຉ就为人们预设了推卸的理由,只要稍稍退一步,就退到了那ว些理由的荫庇之下,于是心头就安妥下来。可是我又问自己,原则如果可能因个人的理由而变通,就不是原则。沉默不仅是对良知的压抑,简直就是对自尊心的挑战。我感到了内心的屈辱,自己与“猪人狗人”们实在也没有两样,以动物性的适生方式活着而已。我察觉到深心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它与那种力量一样神秘而难以描述。细想之后这是失去了身份的恐惧,我是知识分子,我不说话那还能指望谁来说话?我沉默着那我又是谁?我在焦虑中犹豫了很久。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了放弃,这使我降低了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原来,我内心的优越感并没有充分的理由。

星期一去上班,丁小槐还沉着脸,我想:“沉着一张寡妇脸你给谁看呢?”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เ强烈的反应了。过了几天我主ว动对他说:“以后到宾馆搞材料还是你去算了,我住宾馆没住出什么味道,择床睡不着。”我看着那样花钱于心不忍,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丁小槐说:“你也用不着那么客气,该谁去还是谁去。”听他说话,真是吃了生狗屎了。

小袁跟我一间房,他晚上回来把我惊醒了,一看表快一点钟。我问:“谁下赢了?”他说:“新手怎么敢下赢老手?”熄了灯小袁问我:“丁小槐这个人怎么เ样?”我含糊说:“马马虎虎。”他说:“是难缠的主呢。”我说:“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点。”他说:“我那两ä年被他缠得苦,四面八方他都出奇兵,又不高明。像那ว样的东西,要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东风压倒西风没有?”我说:“西风正吹得劲,这次没叫他来,差ๆ一点都要翻脸了。”他说:“那人差就差在没分寸感,你早晚撕下脸,反而好了。

在医院门口屈文琴看见有人提了花篮,也要买一个,我说:“算了,摆一摆就摆掉几十块钱。”她坚持要买,我只好买了说:“这个月要跟你去二医院吃饭了。”刚一进病房我就后悔了,还有几个人在病床旁站着,跟马厅长和沈姨说话。有一个ฐ不认识,后来才知道是医药公司的瞿经理。打过招呼我就站在一边,那些头面人物说话我也插不进去。屈文琴倒是马上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趁着其它人和马厅长说话,凑到床头和沈姨谈起来,先是细问了病情,又把用药分析了一番,再说到注意事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我站在屈文琴的后面,也插不上几句话,就那么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笑意。过一会马厅长注意到了屈文琴,说:“小池谈恋爱了!”沈姨说:“我还以为她也๣是厅里的人呢。”屈文琴说:“我在市二医院上班,也是厅里的人呀!马厅长,我算不算你的兵?”想不到屈文琴这么เ会来事。马厅长说:“算的,算的,业务上我管市局的梁局长,梁局长管你们廖院长,廖院长再管你。”屈文琴说:“将军不认识兵,兵总是认识将军的。”我没想到她这么เ不怯场,口才又这么好。马厅长又问她什么时候毕业,分在什么科室,工ื作累不累,屈文琴说:“廖院长把我分到妇产科,也没个白天黑夜。”又说:“其实我想到เ五官科,廖院长他不肯。”提起廖院长,大家讨论几句,屈文琴说:“马厅长你下次碰上廖院长,你讲一句,他肯定像接了圣旨一样。”马厅长哈哈笑说:“你们院里的事,我怎么เ能插手?慢慢看看吧。”屈文琴娇嗔地说:“马厅长肯定会关心我的,谁叫我是你的兵呢?”马厅长指了她对别人说:“你们看小池的女朋友有好厉害!”离开的时候屈文琴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完,走到เ门口又回过头去跟沈姨ถ说了一会,依依难舍似的。出了门我不做声,屈文琴说:“大为你不高兴了?”我说:“今晚你表现得太过了,就有点像表演了。”她委屈说:“我是怕冷了场丢了你的面子才找些话出来说的,我没想抢你的风头。你要是说话,我就不说了。”我说:“你以为ฦ她是平头老百姓,有个人去看就捡了宝似的,憋在心里的一大篓子话都要说出来?沈姨她一天接待几十帮人,病情都复述几十遍了。说病情就说病情,又跟马厅长攀亲戚,我每天见到他还没有你亲热呢。”她说:“我们平头老百姓跟厅长说一次话不容易,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跑掉就没第二回了。”我说:“以后要套近乎你爱套你套去,别把我扯了进去。”她说:“你也不必把自己供得那么高。男ç子汉有本事就是达到目标,走哪条路其实是无所谓的。”我生气了说:“你无຀所谓的事我是最有所谓的!”她说:“大为你怎么这么个人!”我说:“就是这么เ个人,你想好了!”这时走到了医院门口,她说:“我回去了。”眼睛却望着我,意思是要我送她。我偏装作不懂ฦ说:“你去吧。”陪她到เ汽车站,她一言不发搭车去了。

过了元旦ຆ丁小槐ຈ对我说:“明天要评优了,你有什么想法?”我说:“我才来半年,我能有什么เ想法?”他说:“我们办公室,总不能轮空吧?这不是哪个人评不评的问题,是我们大家这一年的工作能不能得到เ应有的评价的问题๤。”我想,他莫不是想评自己?可刘主任呢?我说:“我们争还是要争一下的,我没有资格,可刘主任……”他马上说:“像你这样的人最好了,与世无຀争,有古君子遗风,我们还到不了那种境界。我们当然还是首推刘ถ主ว任,他如果一定要谦虚,那我们也๣不能ม就放弃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说:“那样我们就把你推出去。”他有点腼腆地一笑说:“那怎么好意思?”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要名额也๣给别的科室拿去了。”他说:“那就拜托你了。”

星期天上午我去小车班,丁小槐已经站在那里。他说:“听说小袁他们要回来了,我也。”一会孙副厅长刘主任几个ฐ人来了,我一看人这么多,就有点紧ู张。刘主ว任说:“挤挤还是能ม挤下。”我算一算,两部车连司机八个人,再加上马厅长和小袁,正好能挤下。孙副厅长说:“怎么样老刘?会不会挤了点,还有行李呢。”我望望丁小槐,他赶紧往车边走去,站在车门口。去不去我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人都站到了这里,偏偏把我剔出去,实在太难堪了。我希望刘主ว任说句话,我和丁小槐ຈ都不去了。刘主任说法:“去去,大家都去,挤一点就挤一点。”我感激地望刘ถ主任一眼。

到了招待所,申ã科长提了箱子就走,我抢上去说:“还能叫您提这么沉的东西?一箱子书๰!论年龄也轮不到您。”服务员进来要我等一下,开了票我签个ฐ名就算结了帐຀。申科长望着我,欲说还休的神态。我望着他笑一笑。他说:“马厅长跟你早就认识了吧?”我说:“好几年了。”他明白似地点点头:“你跟马厅长挂点亲?”说着左ุ右手食指勾在一起。我摇摇头。他说:“那跟你爸爸是老同事?”又把两只手掌并在一起。我说:“我四年前实习๤看过他,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我昨天才知道马厅长是厅长了。”他耸耸肩,拼命摇头说:“那怎么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ม?”他再次摇头表示ิ不相信,见我很认真的样子,就信了,很遗憾地叹口气说:“那ว马厅长他是真正的尊重人才呢?”我说:“我也๣不懂,那ว您说呢?”他说:“那ว当然,当然,谁说不是?谁也不能说!”停一停又把双手拍得“啪啪”响说:“糟了,糟了,我得去了,到时间了,来不及了,已经晚了!”说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走,一边说:“下次再来帮你搬!”我看着他的影子一闪,留แ下一张空门,就愣住了。

我豁出命来读了三个月的书,在十一月份参加了全省统考。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就坐在门坎上,望着乡邮员走上来的那条小路。虽然要一个星期才送一次信,他还是每天那么望着。消息传来,刘跃进和胡一兵都拿到通知书了,一个到武汉大学去学哲学,一个到复旦ຆ大学学新闻。我简直没有勇气面对父亲那ว若有所询的眼光,垂了头恨不得夹到胯里去。父亲说:“就算没考上,那还能ม怪你吗?也可能是他们讲政治条件。”我心里想:“没考上明年还可以考,要讲政治条件我这一辈子就吹灯拔蜡了。”我强烈希望是自己้没考好,那样明年还有希望。没想到录取通知书最后还是来了,更想不到父亲就那么去了。

我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份通知书๰会给父亲那样巨大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