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好。”他赞叹道,“文采斐然。”

“好像还没完呢,”我说,“这诗。”

“您放心。”我低头道。

“哦?”刘备并不吃惊,反而像在等我说出这句话,他笑道,“周公瑾风雅群,身为女子,想会会他亦是人之常情。”

从此我接触到的每一件物什都成了枪—簪、筷子、毛笔,马鞭……甚至手指本身:一次次回忆赵云轻盈的两ä刺,怎样提肘,怎样压下,怎样推送,怎样停止与流动,又怎样收回。好些时候、在我几乎能把握住某种无法言说之意时,一闪的灵犀又模糊了。我反反复复抬起肘,控制前臂,手指紧ู压手心以至每次回过神,都现已经很粗糙的掌心里,竟留แ下四个指压的红印。“冬青用不着这么刻苦!”见我吃饭时仍捏着筷子忽轻忽重地抖动手腕,刘ถ备一面帮我挟菜,一面笑道,“歇一歇,兴许忽然就悟啦!”

“不是很清楚。”我摇头。

这一剑比水更流畅ม,比阳光更灿烂。

我略一迟疑,照ั旧ງ没动。我不愿在见到刘封之前便被擒拿或被限制。至少……要给一个ฐ当面对质的机会。

她们劝了我一阵子,末了指指西边:“一直走,住石房子的就是。”说罢飞快缩回手,拿手指不断在衣裙上擦搓,好像这一指,也会沾染被诅咒的晦气。

“上回李家小幺去童家门口撒了泡尿,回来不到เ三天就死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游尘这个名字,是舜英告诉我的。你的身世来历,还有可以告知我的事吗?”

“在这里住多久了?”他随意地问。

“好。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你。”

用“蜀”来标志三国之一其实是不恰当的,譬如《三国演义》电视剧ຕ里被人大加诟病的硬伤:蜀军的旗帜上应该绣着“汉”字而不是“蜀”字;然而也๣算是约定俗成吧,我在地图上一笔一画描好一个篆体的“蜀”。接着是:成都、汉中、定军山、益州、西洱湖……这些简单的符号,为ฦ什么能ม引起我不同的情感?有时想笑,有时却想哭,有时很羞涩,有时很恼怒,每一种情感都缺乏缘故地产生、变换……我双手忍不住颤๶抖,画得也出奇的慢。

赵云从休憩的山石上站起身,走向我,我想把枪藏去身后,却没有胆量那么做,我没奈何地把枪递给他,喃嚅了一句。

“说什么เ呢?”他问。

“没……”

他不再看我,异常专注地凝视白生生的枪尖,我惶惑地不去看白亮的锋芒,把目光转向赵云的脸,这时我看到เ了比锋芒更惊骇的景色—他的白!整齐而服帖ຆ在鬓角内。“赵……”喃喃开口时,忽见他抬起指腹,去碰触枪锋!

“当心!”我失声高叫。

他停下举动,停了一停,才把炯炯的目光转向我。

“当心,将军。”我试图索回武器。

他没有将它还给我,反而问:“当心什么เ?”

“……受伤。”我潦草地回答。

“难道我不曾受过伤吗?”他微含讽刺๐地笑了。民间有传说赵子龙戎马一生,从未受伤,是个无法被伤害的神将。他七十岁时,妻子越来越怀疑传言是不是真的,于是,一天夜里,妻子轻轻用绣花针在赵云肩膀上扎了一下,这一下要了赵云的命!他因为绣花针的一扎而血流不止,一命呜呼。—世上只有遍体鳞伤的将军,哪里会有刀枪不入的将军?《圣斗士》里说: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只是……绣花针要不了赵云的性命,这枪尖的轻轻一碰,却真可能致命。

“将军……”我声音里含了哀求。

“为ฦ什么?”他不肯放过我。

“……”

“毒?”这稳稳的一个ฐ字,几乎ๆ是从赵云牙缝里挤出来的。

“……”

“是吗?”

我硬着头皮道:“是的!”

是的,我在枪上淬了毒:昂贵的、见血封喉的“毒剑木”。它能保证被枪尖擦伤的敌人们再不能威แ胁我,死人是威胁不到马上的将军的。我猜测赵云肯定不赞成我这法子,所以做之ใ前与做之后我都没有告诉给他知道。

赵云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他会怒,可看上去他全无怒火,他只是……显得很疲倦。又疲倦,又失望。

“我以为你能ม学会杜衡。”他慢慢道,把枪递给我。

我伸手去接,握住枪的手却厉害地颤抖起来,我又用上了一只手,颤抖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剧烈。

赵云没再说话,转身离开,我一面抖,一面几步拦在他面前,把同样急促颤๶抖的枪尖反到เ身后,巴巴地道:“将军……没生气吧?”

“没有。”他摇摇头。

“我……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安全一些。我是一定得活下去的!一定要活得长些—至少再活二十一年,二十一……”至少,要陪伴“那个人”……一辈子,“再活二十一年,我也才四十四岁,难道这很过分吗?将军—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我没有说你错了。”他说。

他的确没有。可我宁可他的斥责、恼怒、责罚也好过这样!他:赵云赵子龙,对我而言,是像诸葛亮一样特别的人啊。只是……感情的性质与方向不同而已。

“将军!”我沙哑的嗓子带了哭腔。

“是你的抉择。”他沉声道,与我错身而过,去远了。

这一次我没有追他。我把枪放倒,缺乏力气地蹲下,一只手抚摩枪杆,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抠着泥土。我感到我把赵云失去了。倘若能使我看到他稳定、亲切的笑容,能使我与他之间像入蜀之前那样,我是愿意放弃毒剑木的!我愿意尝试,把因怯懦、恐惧而生的残酷远远丢开,做一个ฐ光明的勇者!……赵云的面孔在我面前晃动,陌生到叫人恐慌。“你怎样都好,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好像是这么层意思。我爱惜又痛恨地摩挲着枪尖,在想象里一次次把指腹往那锐利上重重一压!赵将军!难道……要这样,你才会恼怒地说:

“怎么如此愚蠢?”

并蹙起……会吗?蹙起你的眉头。

“真可恶。”我突然立起,用杀人的枪掘起土来,这比杀人吃力多了。“怎样都好!没所谓!没所谓!大不了去找刘备号啕一番!”恨恨想,“难道刘备会看着我泪下如雨、无动于衷?难道赵云会固执己见,拒绝刘ถ备劝他与我和睦的建议?那ว便不是赵云、也不是刘备了!假使‘那个人’也๣肯在一旁推波助澜……没错,没什么是铁定要失去的。只要用力去抓住—用力呵,游尘!”

汗水滴在我翘起的唇角上。

我挖了个ฐ深深的坑,把枪往里面一丢â,胡乱扒拉了土盖住它,再用力在土上跺了好几脚把土踩严实,就这样,不肯多问一句是否值得、是否正确地,把它埋葬掉了,好像丢弃了另一件保护我的甲胄。这件甲胄,赵云不承认。我想他承认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一个我,作为他最后一名弟子!

我换了一杆一模一样的枪,照常去参加军事会议。

我刻意躲避赵云,相反他没有躲着我也๣没有与我少说话、没有减少或增加我的工作量,要不是他不再趁着商议、筹划的空隙向我点点头、笑一笑,我真会以为“毒剑木”与“错身而过”都生在另一个虚幻、虚假的时空中。

“冬青。”第七天,他叫住巡逻的我。这些天他仍称我为“冬青”而不是“游将军”,可是,连“冬青”也可以被他叫得很平淡哩!

“赵将军。”我感到紧张,握紧了枪。

“带上枪,跟我来。”

他把我领入内帐,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杆枪,道:“换了吧,应该没有记错重量与尺寸。”说罢赵云咳嗽了好几声,一个正经徒弟此时就该连忙表示对师傅的关心,可我没有那么做。我抓抓头笑了,随着大笑的放纵,哭泣的情绪也๣被释放,以至我一边笑一边哭,笑与哭,一方แ压不倒另一方。

“您……您吓坏我了!”我笑着抽泣,“不过,也许不该被您吓到……是吧?我真是个傻瓜……以为会……会回不来了。真傻。”—不要为在乎ๆ的人难受,因为你在乎的人不舍得你难受,否则他便不是在乎ๆ你的,而不在乎你的人,也๣不值得你在乎ๆ。这话很像绕口令,可此时它清晰如夏天的星辰般闪耀。我嘀ถ嘀咕咕说自己是傻瓜时,赵云满脸无຀奈。他的处世正如他的枪法:准确、简单、干练,偏收了我这么个ฐ做什么事都旁弋斜出、啰啰唆唆的弟子。

可我……喜欢他。

我坚信他喜欢我。

这种“喜欢”与“爱”—对那个ฐ人的“爱”,是不一样的,尽管有时它们戴着类似的面具。喜欢让我轻松、快乐;“爱”,至少此时,“爱”使我小心谨慎、失之矫饰。

我不曾立即接过赵云递来的枪,却一反手,用手里的枪在胳膊上拉了个ฐ口子!轻微的腥红涌出,我恶作剧ຕ地、满意地收获了赵云的惊慌失色!“你—”他飞快握住我胳ฑ膊,将军的力度比伤口更叫人疼、也叫人欢喜。“不要命么……”他这样说,他把我的臂掐出一圈红印子,然后才现我眼里流溢的得意。

“枪早已换过了。赵将军。”我笑着说。

“呼。很有趣罢?”他半真半假恼道。

“确实,”我揉揉鼻子,“……相当之有趣。”说话时,注意到赵云有意收起他准备的枪,我一个箭步上前,把它从他手里抢过。“谢谢啦!”这及时的道谢使他越无奈何。手指握住的枪身上有些异样,这应该是为增强手与枪的摩擦力而做的修饰,特别的是他竟分毫不差地知道我所握的位置,我张开手,杆上的花朵自我手心之下绽放,定睛一看,那分明是“杜衡”二字。

“谢谢您。”我再一次道。

他拍拍我的头。

“杜”,是“杜绝”,是“止杀”;“衡”,是“钧衡”,是“公正”;终于,当我握住“杜衡”,随随便便一刺时,我豁然开朗。几乎……没有差别,他四年前教我的最强枪法,唯一的独特之处是,在刺中ณ前,有刹那ว的、轻轻的收势:宽仁、收敛。

“治政也是一样吧?”我把枪身指给诸葛亮看、向他问出这句话时,刘备已把益州原统治者刘ถ璋迁去荆州,随之宣告对川中ณ的全面占有。

“应该是一样的。”他回答。

“为什么您却抛却宽厚,残虐西蜀?”我微笑着问,一面补充道,“‘残虐’这个词,是我从市井听来的。”

诸葛亮错愕,旋即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