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你已有心仪之人。”他的神色悠然,他的举止逸,可那漫不经心的眼神๰,偏又锐利地叫人心惊!这一句话,不仅指儿女之私:至少我这样觉得。

“我很少拒绝女性的请求,不过……”他笑道,“恐怕你是例外。”

否则让“那个人”做谁的丞相呢?

刘备却一定能够逃脱。

“之前从未有人截断过我的枪。”他回答,“我固然一时轻敌,”—他当然不会把“小姑娘”视为对手,“可毕竟这叫人……意外。”

“想什么?”他坐下在我身旁,额角是闪亮的汗珠。这么เ个四海扬名的将军,照旧坚持每天练枪两个时辰以上。我攒着一方帕子,不知我与他的关系是否亲密到可以把这递给他擦汗。赵云笑着拽去帕子,擦着额角道:“棒打鸳鸯了吗,我。季常?还是孔明?要被小姑娘暗暗痛骂啦,哈哈!”

原来是用这种微笑来诱惑我再度喊那么古怪的称呼!

“我做不到เ。”我说,一面照童鉴的命令鼓动风囊,“我是顶寻常的人,‘四海独步’,想也๣不敢想。做自己就好了……”我笑了,热力与火让我大汗淋漓,汗水流下迷住我眼,“我只想好好做我自己้,照我喜欢的样子去生活,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别叫我游‘姑娘’了,马大人。叫冬青吧!”我欢乐地说,“冬青是我的字。朋友之ใ间,不都该以‘字’相称吗?”

诸葛亮没有答理我这样无聊的问题,他笑了一下,自顾下船。我也急忙上岸,向马良迎面走去。见到我,马季常的眼睛笑得更弯了,他快步迎上,颔道:“游姑娘么เ?怎么这样的装束?那ว天,我……”

我看见了他跨出门的靴子,我熟悉这装束,他是个整洁的人,连靴面上也不染灰尘!就是他!胆子一壮,我冲了过去!

“那么เ,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在二十岁之前,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ม遇到那ว个男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

“大捷呵!”一个说。

“这算什么?”另一个说。

“听说张将军亲自出马了?”

“张将军何等人物,怎会与小蟊贼纠缠。多少了?”

“十三。”

“哦。十四、十五……丙屯斩获十七人。”

“丁屯呢?”

“一、二、三……”

诸葛亮咳嗽一声,这是他惊动小吏的方式,他并不能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谈兴正浓的两人一见是他,立即恭敬起身。

“俘虏了十八人?”诸葛亮问。

小吏回答:“是哩。”一边悄悄打量我这陌生人。

“照例是死刑吧?”他又道。

“您知道,不生意外的话……”对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会有意外之事。”诸葛亮笑了,“调一个出来吧。”

小吏忙不迭地答应,不一会儿,便有两名士卒押着一个精壮的汉子走近我们。诸葛亮眉间忽然一抖,随之露出他一贯温和、温和到缺乏情绪的微笑。“很简单,不是吗?”他转向我道,“杀一个被捆绑的人,完全用不着技巧。何况流景锋利无匹,小孩子也可轻易做到。”

我怔怔站着。

他伸手推了我后背一把。

我一个踉跄,手指才一碰到เ剑柄,又被烧灼般弹开。

“我……做不到เ。”我说。那汉子是一副满不在乎ๆ的神色,仔细看,还能现他眉目间闪烁的凶狠。在没有被俘虏之ใ前,恐怕他真是虎狼一样的人。诸葛亮在我身边轻轻道:“怎样才能做到เ呢?需要历数他的罪孽以证明他的确死有余辜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诸葛亮能这么เ轻巧ู地站在这血腥之地,他不该是只与高尚、纯洁、干干净净的事物打交道的吗?

“不在于这个。”我勉强道,“我、我受赵将军的多年教诲”—不得已搬出赵云做挡箭牌,“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是说要解开绳索,再给他一件武器吗?”诸葛亮淡淡笑道,“那很简单。”他再未征询我,径直走上前,从士卒腰间抽出单刀,一刀割断捆绑汉子的粗绳!这动作不仅吓了我一跳,也把士卒们惊到了。诸葛亮毫不在意旁人的紧张与戒备,竟把刀递给汉子:“你若能杀了她,”他指指我,“便可以活。”

“诸—诸葛亮!你—猪啊!”我失声叫道,此时,汉子已恶狠狠一刀劈来!他原本是放弃生的希望等待着死亡的,可一旦“生”向他露出端倪,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抓住它,而这使我陷入之前๩极少面对的窘境。三年来我被允许与越骑营里各等级将士比武,我固然越来越少落败,以至人人都赞我是行伍中的“后起之秀”,是赵云“名不虚传”的入室弟子,可那大多点到为ฦ止,连受伤亦很罕见,更谈不上以性命相搏!

汉子一刀比一刀狠,一刀比一刀快。处处是狂暴的破绽,我却无法击破任何一处,只因我一味躲闪,直到เ他劈砍得面目狰狞时,我还未抽出流景!心里乱糟糟的一片,不明白怎么会落入这个境地!诸葛亮……他要我杀人,我就该杀吗?他要人杀了我—我,我就该……忍耐、躲闪或者躲不过、忍不了时,把对手给杀了吗?脚步再度向后滑去时,不提防被地面凸起的石子绊了一跤!那没有多少武技的汉子显然极富实战经验,他瞅准时机,一刀直取我头颅!可恶!

我反手抽剑一格!

毫无຀悬念,简陋的刀刃应声而断。

然而汉子的攻势并未停止,半截断刀仍疾砍下!这是营里绝不会有的事,军中比试时,武器损坏便意味着败下阵来。一刹那的怔忪,断刀已至我项间。我勉强再一次用流景抵挡,刀……一节节断去,断裂的锋芒,却在一分分逼近!我的气力原本无຀法与男子抗衡,遑论是这么เ一个ฐ杀红了眼求生的壮年贼寇。反击,反击,反击!这个声音鼓噪在身体里,却总缺一点勇气、缺一点动力,不想照诸葛亮设计的一般行事,我—我是我自己!

手中流景开始颤栗,简直像不完全受我控制。它锋芒一挺,击落紧逼的刀锋。汉子竟张开双手,飞身扑上扼我的咽喉!

“疯……疯了么?”我惊疑起来。明明一返剑锋便能制止他,却硬生生停住,恐怕他不会躲避,那这锋芒的一撞,足以斩落他胳臂。他把我扑抵在石墙上,曲起手肘压向我脖子,感觉到那坚硬的关节与汉子粗野气息的同时,我手心的力也像在消เ退。会被当着诸葛亮的面杀死吗?我不信。可这样子,已经够……羞耻的。五指猛然一抓捏,我反转手腕,把流景向他后心一扎。

扎下去了。

我瞥向诸葛亮,瞬间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瞬间他擦去额๩上汗粒,瞬间他闭合不知因吃惊或紧张或别的原因而微张的唇,他的嘴唇干燥。

我想我在瞬间见到เ了一个与寻常不那么เ一样的诸葛亮,不过在这一瞬间后,他瞬间恢复常态。

我慌张地一拔、一推,汉子倒下了。

第一个,这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我把黄金的流景—那高贵而锋利的极品往地上一丢!张开双手紧紧反压在身后的石墙上,汗涔涔的手心在墙上留下了痕迹。没缘故的,我浑身上下不舒服起来,小腿猛然地痉挛了。我慢慢蹲下去,这使我与尸体距离更近,能清楚看见他涣散的瞳仁。

“他是贼寇头目之一,方才你在府中见到เ的小姑娘๤,双亲都死于他手。倘若不是官军及时赶到,连那么小的孩子也无法幸免于难。”诸葛亮解释说,我却不需要这样的解释。“杀人”就是杀人,至少此刻看来,无所谓杀的是否该杀之人。“劫夺生命”是一桩纯粹的“恶”,纵然一时难以承受,可负担它,却也是我的—宿命,从闯入越骑营、甚至从拜访童鉴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注定了。

尸体被拖走,“哗啦”地水一冲,浅红濡湿了我的鞋。

我一手扶住膝盖,一手平摊,伸向诸葛亮。

诸葛亮握住我手,试图把我拉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迟疑地捏捏他手,把手抽出来,“印绶。”一面去拾起流景,将它收入鞘中。

诸葛亮扑哧笑了:“那么เ在乎吗?”

“……我做到了。”

“是。”他点点头,“我本以为你做不到。”

“是么?”我目光紧ู紧逼向他,“原来,对我……连这一点信心也没有吗?诸葛亮,”这一次,不是脱口、而是稳定、平静地直呼其名,“你同时也在怀疑赵将军是否真能教导出一个战士来吧?”

“太尖刻、太尖刻了。”诸葛亮摇摇手笑道,“我敢打赌这一定不是从赵将军那里学到的。”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偏将军印。我几乎是一把夺过它,随之甩手便走。

他一把拽住我衣袖。

我能ม感到他用了力气,一刹那竟恍惚觉得,这样用力的一拽,是我多少次想对他做的。想要你多把目光在我面前停留片刻,想要你的微笑更欢乐、更长久,想要你的步伐稍微放慢些,想要拽住—陪伴。我努力维持的硬朗随着他这一拽,冰雪般消融在阳光下。

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天生的吗?还是……我猜你……见过骇人的杀戮,是吧?”居然是我率先开口。

“在徐州。”他简短地回答。

我心下一震,身体在猛然收紧后徐徐放松,充溢着哀凉的寒冷。公元193年,传说曹操为报杀父之仇,血洗徐州,193年身处徐州的诸葛亮十三岁。只要稍做想象我便能编织出一幅“活色生香”的“地狱图”,我不愿把那ว十三岁的少年放入死寂与哀嚎之ใ中,于是严å禁任何想象。

“是要以杀止杀吗、以暴制暴吗?”我小声问,“先秦的韩非子是这样建议的,我听说你其实是个ฐ法家门徒。”

“外儒内法”,是后世史家对诸葛亮的主流评价。

“法家门徒?哈哈。”他因为这新鲜ຒ的断语而大声笑道,“不,我没有那么想,或者,我没有想那么多。先是要活下去,接着是做自己下决心要做到的事,用尽一切办法去完成它,同时不越过‘底线’,就这样。”

“你的‘底线’,是什么?”我希望他能用“道德”或“道义”来回答我,那至少能ม叫我感到熟悉、感到เ安慰。

“不愧疚,不后悔。”他轻松地说。

“是……坦荡吗?”

“坦荡。”

诸葛亮用一只手抚定我的面容,这个动作亦是坦坦荡荡的,没有一丝暧昧或留恋,有的是亲切、鼓励与相信,他的另一只手,拨开我粘在脸຀上的丝,把它掠到我耳朵后面去了,这样一来,我与他,是一点阻拦也无地面面相觑,他明亮的笑容、坚毅的棱角呵,我咬住唇用微笑来回报。

“冬青,”诸葛亮说,“游将军。休道两千人,便两万人,你亦可以载负。此后的战争里,杀戮也๣好、胆怯也罢,无论勇往直前、身先士卒或者潜身缩、临阵脱๳逃,无຀论怎样,都坦坦荡荡的,不后悔、不愧疚—可以答应我吗?”

我点点头:“是,军师中郎๰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