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她说，哈腰捡起地上的锄头，用指尖理了理并不蓬乱的头，胡乱地向干哥哥解释：“咱们的孩子都不小了，他们将来还要成亲的。”
黑风口人都是些会过日子的仔细人，他们都有认定，参加这种束缚人的组织，有害无益，自己会吃亏的，只是在有过各式各样被奴役的漫长历史之后，黑风口人几乎清一色地从祖宗遗传基因里，无条件地继承了屈辱容忍的染色体，因而黑风口人无一例外地患有堕落的逆来顺受综合症，他们把辨别ี是非的权力和抗争精神，统统毫无保留地寄存到เ上帝的宝盒里。“由老天爷做主ว吧！”这是他们在遇到不幸时，唯一能出的叹息，而后就只会祈求祷ຕ告了，求神帮他们摆脱灾难，如果遇上上帝ຓ睡觉而祷告失灵时，他们能做出最大限度的抵抗，就是消极怠工ื。从前，凭着这种精神——“磨洋工ื”，曾使日本人大伤脑筋，甚至皮鞭和刺๐刀，都不能使他们改变。于是，黑风口人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仅仅是因为ฦ他们把日本人惹恼了，同样，现在农会要求他们成立互助组，黑风口人表面上也不表露出什么不满，而实际上，却在消极抵制。黑风口虽说一时间，成立了名目繁多的互助组，可实际上，大多数人家还是各干各的活儿。只有一组是例外的，那就是由老海ร南当组长的一组。这一组仅有两户人家，就是过去他的东家，干娘老杨家，这时的两家人，又像很久以前那样在一块劳动了，但是，这个ฐ互助组的团结互助精神，绝不像农会主席白德金宣扬的那样，是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精神大扬，真正把这两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对往日情谊的共同缅怀和另一种局外人无法知道的东西，这种东西，甚至连局中人老海南都被蒙在鼓里。
一个ฐ星期前，黑风口来了一支队伍，他们自称是土改工作队。工作队的装备不整，穿着灰黄色粗布军装，军装ณ已经陈旧，肩挎长枪，没有任何等级标志。工作队一进村，就住进村西头的更房，放下行李，马不停蹄地提着盛石灰水的小桶，拿着板刷，在村中显眼的墙壁上，书写一些黑风口人从没听说过的标语，诸如“毛主席万岁”啦，“中国万岁”啦之类。下午，工作队就组织黑风口村民，到村口老榆树下开会，一个瘦高个子，颧骨凸出、自称姚â队长的人，着一口浓重的南方腔调，怪声怪气地向村民宣传说，他们是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土地改革工作队。在这之ใ前，黑风口人还没听说过这么怪的名称。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姚队长理解村民们的困惑，就不嫌麻烦地把刚ธ才讲过的话，给村民们做了解释，他说，是领ๆ导中国人民争取翻身解放的组织，它的最终目的，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แ，而共产主义，则是一种天堂一样的生活，在那里，不再有穷人和富人，不再有剥削和压迫，不再有灾难和困苦；在那里，东西多得没法说，任何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任何人愿意吃啥就吃啥；不论是谁，想干啥就干啥。而且，一当到了共产主义，家庭就将不再存在，财产也不再分你我，任何人到了别人家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一听到这些新奇的理论，黑风口人那种诧异、兴奋的表情，谁又能描绘得清楚呢。一向忌妒有钱人家的黑风口人，巴不得这种日子早点来；而年轻的小伙子们的想法则比较现实，他们巴望着趁他们未老，赶紧实现那ว种社会，以便届时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到有漂亮女孩儿的人家住，而不必担心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受黑风口人兴奋的情续感染，姚队长鼓起腮邦ะ子，提高了声调：
一连多少天，兄弟二人哭哭唧唧缠着道边儿要衣服穿。道边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们，哄他们说，这样光着身子比穿衣服还爽快舒适呢，况且他们都有随便把衣服穿破的本领。在一切央求无济于事后，大财就想吓唬母亲，说如果再不给他们衣服穿，香阁她们就不跟他们玩了！
维臣是黑风口最后一个得知父亲遇难的，那会儿，他正躺在秦货郎家的烟榻上，刚把烟灯点燃，妻子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在这之前，杨家这个ฐ傲慢斯文的娘儿们，是从来不到秦家店铺的，她一直把秦家店铺，看作是邪恶的染缸。“咱爹出事了，给埋到井里啦！”妻子的上眼皮今日一直瞪起挺高，眼里有些过分的恐惧，说话声也走了调。
看来这种罪恶的祷告是灵验成的，当矿产井掘进到二十一米时，灾难的苗头出现了，遇上了倒霉的流沙层。接着流沙层上面的页岩开始坍塌，井下劳工ื们感到เ生命受到了危胁，纷纷蹬上软梯，爬了上来。正在从井下掘上来的土石中，仔细寻找矿样的井田à先生，不得不中止手头的活儿，斯ั斯文文地揣好放大镜，问刚从井下爬上的劳工：“什么เ的干活？”紧跟着匆匆走到井边，向井口探了探头，眉头就皱了起来。“再加两块银币。”他转过头询问劳工，“谁下去？”
当老海南准备劈掉屋里最后一副门框时，恰好是那年的八月初ม十，下午四点一刻，狂吹乱ກ刮了两ä个月零八天的台风，突然像被缰绳制服的野马，在黑风口上空嘎然消เ停下来，从云缝间，倏然射来一束阳光，像一把利刃，霍然割断绵绵雨丝，刹那间，一股凉风从西北吹过，天上的阴云，顿时像退潮的涌ไ浪，徐徐地向远方退去。傍晚的阳光，将桔红的彩霞，镶镀在汉白玉似的云边，朗彻的天空，显得异常穹辽高远，秋天来了。老海南畅舒了一口气，扔下打算用来劈门框的斧子，扛起锄头下田à去了。天黑前回来时，他又重复了台风刚开始刮时就说过的那句话：“完了。”他告诉道边儿，地里所有的高稞庄稼，都被台风纠缠到一起，烂掉了，只有少数地下茎庄稼，还勉强。这一年，黑风口村粮食欠收了，富裕ษ的人家和贫穷的人家，几乎ๆ是相等的收获。为了备足够全家人吃一年的食物，老海ร南冲破了道德防线，不得不万分伤感地从儿子失踪前弄来的银子里，拿出一半，到เ普兰镇花高价买回几袋粮食。
“完了。”老海南坐在炕头抽闷烟，目光呆滞地看着院子里一棵桃树被连根拔起，随风卷走，没露出一丝惊讶。大财兄妹蜷缩在爷爷的身后，生怕狂风一旦鼓破窗棂，会把他们像桃树一样卷走，只有道边儿还在忙着把厢房里贮藏的干柴抱进正房，因为厢房里已经开始漏雨了。然而谁也没料到，三天后，正房也开始漏雨了，开始是一滴一滴的滴嗒，几天后就开始出现小股水流了，一周之后，就跟房檐的瓦流一样的流淌。起初，道边儿还在每个ฐ漏雨的地方，放上一个盆盆罐罐，当大股大股往下流时，盆盆罐罐就不起作用了，道边儿只好搬掉盆盆罐罐，让水流恣意流淌，当积到一定深度时，就用脸盆向门外舀。在忙乱ກ中ณ，道边儿疏忽了一件重要的事儿，忘记保管好火柴了，那小红头受了潮，只要一擦，就像湿泥一样碎成粉末，道边儿不能原谅自己้，忿忿地掐了一下自个的，以示对自己粗心的惩罚。公爹马上安慰了她，“咱们有火镰。”说着，就慢慢吞吞地爬下炕，在柜底尘灰厚积的一堆破烂中，找到了生锈的火镰和一块棱角分明的水晶石，而后用饭勺在锅底刮下半勺锅底灰。道边儿这时才现，锅底灰原来有那么เ大用场，不免勾起对丈夫的悼念，因为丈失踪前，也曾这么刮过锅灰。公爹把水晶石放在锅灰上，用火镰使劲磨擦水晶石，霎时，水晶石上出一串ธ焰火一样的火星，火星溅落锅灰里，立即洇成一块红火，随后公爹从炕席下抓出一把铺炕草，放到锅灰上吹一吹，顷刻间，干草开始冒烟了，一会儿又忽啦一声窜起火苗。孩子们被爷爷魔术似的取火方แ式激动得异常兴奋，纷纷争着要亲自试一次，结果遭到道边儿的厉声喝斥ม。
大眼皮孙媳妇无法掩饰对老太婆的反感，认为如此毫无道理地怂恿自己堕落的丈夫，迟早ຉ会毁了这个家，理由当然是充分的，她指出，照此下去，不出一年，她娘家在她结婚时送她的那ว些名贵的嫁妆，将会被丈夫摸得净光，甚至包括她本人，都很难说能ม够保住合法妻不可侵犯的地位。糊搅蛮缠的老奶婆婆，立刻就提出一个能使孙媳妇信服的看法，她说，她可以拿老杨家的全部财产担保，孙子今后绝对不会再动他媳妇的一点嫁妆，因为他们老杨家祖传的家产，足以满足孙子对神仙丸ฤ的需要，一直能让维臣抽到เ死。同时，为ฦ了能ม说服家里人今后不再过问维臣吸毒的事，她还极其伤心地和孩子们一道，回忆了老杨家那些令人心酸的往事，言过其实地描述了神仙丸神秘无比的威力，指出为吸毒者戒毒的种种危害，哭诉了她丈夫屈死的惨痛教训，最后，她甚至还违心地替神丸ฤ说了几句好话。在奶奶武断的坚持下，维臣终于幸运地成为黑风口第一个ฐ职业吸毒者，可以不再心悸肉跳偷偷摸摸地来往于秦家店铺，而老杨家的田à产，也从这时开始，一天一天地减少，从黑风口富的塔尖上，缓缓向下滑落。虽然一本正经的父亲，拼命地干活儿多赚钱，指望能补偿儿子吸毒的挥霍，但毫无收效。维臣每天必需从老目花眼的奶奶手里拿走一枚银币，仍难满足他那种无法抑制ๆ的毒瘾，时常不得不像其他大烟鬼那样，偶尔干点偷偷摸摸的勾当，但绝不敢再动妻子的嫁妆。
对维臣来说，灾难只是刚刚ธ开始。父亲认为，已经当了爹的儿子，如此无耻地去偷窃媳妇的嫁妆，丢了他们杨家的脸，就用绳子把他绑起，吊到院子的枣树上，用赶牛的鞭子抽打他，问他再敢不敢吸食神仙丸ฤ。痛疼时，维臣根本没法回答父亲的问话，只会出杀猪一样的嚎叫，直到奶奶被这种叫声从炕上惊起，一瘸一拐地冲出屋子，才结束了枣树下的刑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