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定下来后他给望海ร打去电话。电话过了很久终于被人接起。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你找谁？
他在贴着名单的玻璃橱窗里找寻自己的名字。最后他看到了熟悉的名字——舒浅。她的班级和自己隔壁。千河笑。他想，这个ฐ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或许正和父母一起。或许她和刚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被家人包围着，享受烦人的幸福。他看着纸单上舒浅的名字。他想，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舒浅一阵轻微的沉默。她说，千河。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他已๐经记不得母亲的脸了。
千河沉默。后来他终于说，我知道。
他又问，你呢，最近怎么样？明天就过年了。
千河说，我总是什么样子？
她的语气有些固执。这么เ说的时候她就走在千河的右边。穿着深黑色毛衣，咖啡色粗布裤子。她把脖ๆ子藏在绿色的围巾里，嘴巴不断呼出白色雾气。他们脚๐步缓慢，踩着石阶向上走。这是一座低矮的山。政府在上面修建了一些凉亭，围了几块地并铺上石板，留给老年人锻炼。其实这并不是公园，只是大家习惯这么เ称呼。他们很快就走到第一个凉亭里。在那ว里，看到有几个老人在跳绳。
母亲沉默。后来她终于说，我也不知道。或许要到เ很久以后。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清楚。又或许没有人会明白，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千河，你要一个人学会长大。无论生什么事，都要试着自己去接受。等到终于无法再承受那些所有，我会再来看你。但无论如何，都要等下去。因为那是命运使然。
因为一些小事情，我们没有说明白。所以后来就起了争执。
那是一个月以前。现在他就站在街头徘徊。想找个ฐ人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背，接着是一个女生清脆的声音——嗨，千河，怎么还在这里啊？
在九月的最后一天，千河第一次回家。他差点迷路了。第一次回家，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不知道车站的具体位置。站在十字路口，焦急地四处观望。找不到认识的同学。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有些古旧ງ的石板路泛着落日最后的清冷光芒。额头开始冒汗，如果再找不到车站，错过了，那么他就不能及时回家。最现实的是，下个ฐ星期的生活费就没有着落了。他想到刚ธ来的时候，他跟在沉染的身后，一路向路人询问过来。沉染愿意开口，但是他很不习惯。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看沉染如何有礼ึ貌地询问。在学校，她帮千河布置好宿舍的床，然后在校门口告别。沉染容易伤感。千河第一次离开家，有些不舍。眼泪快要落下来。
父亲拂手打掉望海递过来的钱——我现在还没老，还养得起自己。谢谢你了。说完父亲就转身走开。
那天在北街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看到一个混乱的场面——两帮人马纠缠在一起，操起凳子就砸。很少有人觉察到，那个ฐ少年的父亲此刻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他的脸冰冷。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沉染的哀求声不断响起，但很快就被淹没。
后来千河亦对沉染说起这些，他说，只此一次，以后再没听过。那印像是如此深刻，千河说，他必然不会忘记。
望海说，我们的父亲早ຉ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了。
他说，不要紧，你只管说好了。
平时在家是不是吃不到这些？望海问他。
谢觞一拳打在那个人的脸上——有种你敢再说一遍？
千河已๐经疼痛地说不出话。突然感觉身体的某个ฐ部位失去了束缚。他的一只手可以活动了。睁开眼睛，看到谢觞已经松开了手。站在旁้边，一言不。
既然知道是街坊邻๑居，为什么还使这么下流的手段——关于千河如此教唆望海，望海又是如何欺负千河的那两ä个ฐ同学，她们把过程描述得非常详细——不就是说了几句重话嘛，居然还扒掉我家儿子的裤ไ子。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们两个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回去好好管教你的两ä个儿子。特别ี是你们家大儿子。什么东西。小小年纪就学会耍无赖。还真的录像看多了啊。学会搞江湖帮派了啊。在学校老师都治不了，麻烦你在家好好教教他，以后有事没事多帮你们自家干活，别把力气全浪费在打架上。我们家小孩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后来再次讲述这件事情，望海为自己้当初作弄肥头而后悔。他始终认为，造成肥头举家搬迁的原因是自己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尽管肥头并不这么认为。这样在另一方แ面也使望海对他感到钦佩——当时在校长室，他并没有把自己和其他几个ฐ兄弟说出去。这说明他还是讲义气的。
所有的故事似乎ๆ都充满悲伤。
还有一些关于他的回忆都被她记在了稿纸上。还有他曾留给她的日记本。他写下的一个ฐ又一个ฐ的故事。都是如此。她珍藏着它们。锁在一个盒子里，放在床头。是一个褐色的有些年代的木质盒子。周身已被磨得亮。在她老去之后，所剩无几的时光中，唯一可做的事情，或许也只有不断翻看那些文字了。这已经成为仅有的记念方式。
后来女孩舒浅抬起头来。她的眼眶湿润。她在哭。
千河抚摸她的头——没事的，舒浅。他勉强对她笑。
然后他们告别。舒浅对他挥手。她一遍遍地说再见，直到เ终于消失。和记忆中的影像不断重叠。
千河把唱片店女孩送给她的吉他放在床头。他不知道如何去弹奏它，让它出美妙的音符。那是几年以前他偶然同舒浅一起去琴行，听到一位吉他师傅所弹揍的音乐。那声音迷人，非常吸引他。只是后来漫长而无聊的考试将这一切中ณ断。现在他用手指随意拨弄那些琴弦，听它们出杂乱的声响。他突然有一种唱歌的欲望。那ว欲望最直接来自于那ว天舒浅给他听的《desperaທdo》。好像一只鸟一样，长久地盘旋在头顶ะ。现在终于要栖息了。千河在记忆中找寻那歌的曲调。但是支离破碎。只记得一部ຖ分。于是他开始哼唱。唱到一半他停下来。
那关于音乐的欲望现在突然而至。千河不知所措。他胡乱地拨弄琴弦，但是纷乱ກ的音调只能让他更加无措。
这个时候父亲悄然走进他的房间。父亲是惊讶。他惊讶那声音的来源。他问千河，这琴你从哪里拿来？
千河以为父亲要责怪他不务正业——是一个ฐ同学暂时要我保管的。我又不会弹。
这是他们说话的一贯语气。如同两个陌生人。
一阵沉默。后来父亲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一直都恨我？千河。
千河抬头去看他的父亲。他惊讶于父亲突然说这样的话。父亲一向极少言语，总是一脸冰冷示人。他已经很少这样直接去看自己้的父亲了。此刻他现父亲已经苍老更多。身材变得伛偻。白已经爬满额头。目光有些涣散。他早已经不是当初ม那个ฐ年轻英俊的男ç子。千河突然觉得心酸。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在写字台前坐下。他好像要说什么เ，但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长年的沉默和隐忍已经让他渐渐丧失语言能ม力。千河此刻现自己与父亲是如此相似。他们都不喜欢说话。他不知道父亲年轻时候是什么เ样子，但是他猜测也和现在差不多。祖父是贵族出身。父亲的神情亦是高贵。眉宇之ใ间可以轻易看出。当初ม素า琴也是因着这沉默的高贵而决定和他厮守终身。
千河终于开始口说，爸，你找我有什么事？
父亲清了清喉咙。他说，千河，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见到了你的母亲。
这个ฐ正在老去的男人嗓音嘶哑，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他梦到เ了自己早已死去多年的前妻。那个让他一直无法忘记的女子。有着明媚的眼睛，笑起来非常灿烂。
那不是一般的梦，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千河，我老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你的母亲——父亲的声音变得很沧桑——我常常梦见她，以前她总是不和我说话。一会儿就走了。但是昨天晚上她和我说了很多。
她都和你说了什么เ？
你母亲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她也一直都看着你。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望海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还让我不要怪望海ร。她说那孩子总是让她操心。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他离开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管以后将要生什么。都不要怪任何人。最后她叫我不要一直沮丧，要我开心点。因为ฦ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再伤心亦是无用。要善待剩ທ下的生活。
父亲说完。突然陷入了沉默。或许是许久没有说如此多的话，有点不习惯。
千河一直在听。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千河——父亲叫他的名字——还是仅仅因为我想太多了。
父亲的眼神有些茫然，像是向他寻求答案。
千河说，也许母亲的意思，就是要你开心地生活。生活已经是这样了，就应该放弃一些以前的东西，生活毕竟还有别的可能。
父亲看着他，沉默后他说，千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父亲很失败？
千河没有说话。
父亲对自己笑。他说，我明白。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只是懒得去说。现在想来，我最难过的事情，就是望海的出走。这孩子，脾ຆ气总是这么倔强。我后悔当初怎么没有把他留แ住。
爸，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也许他离开会过得更好。其实，留在这里是对他的限制。我想他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千河还是没有告诉父亲关于望海的事情。
是啊。只是我现在突然很想再看看他。从小他就不让我好好看他。刚开始我以为他怕生，因为我长年不在家。后来他我知道他讨厌我。他非常疼惜他的母亲。他以为ฦ是我毁掉了他母亲一辈子的幸福。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由着他。我以为有一天他可以明白我。
千河于是想到多年以前，那些无边的黑夜，他和望海之间的夜聊。望海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起对于父亲的厌恶。那个时候千河并不明白。早慧如望海，现在他已经离开有数年。千河突然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父亲，关于望海的现在。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在很多年以后，千河再次想到这一夜他与父亲的唯一一次长谈。他为ฦ自己้的沉默隐瞒而后悔。他应当把所有实情都告诉父亲。他应当替望海放下那一段仇恨。但他没有。
他只是说，爸，你不要担心。也许哥哥他现在生活地很好。他不会让自己吃亏。
也对。他是这样的人。父亲笑。接着他说，千河，现在你也长这么เ大了。我知道很多时候你也都受委屈了。原谅我的没用。
千河鼻子一阵酸。他转头，强忍眼眶中的将要滴下的眼泪。不想让父亲看见。
不要这样说。我都没什么。我现在也很好。
千河，你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要学我。我的性格太软弱。永远做不了大事，所以给不了你们很好的生活。
停顿了一下。父亲说，刚刚ธ听到你房子里的琴声我就进来看看。千河，你要知道，是琴困住了我的一生。
千河看着他的父亲。他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
父亲解释——我是说，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他试图把我培养成一个ฐ艺术家。从小就教我识乐谱，弹琴，还有拉二胡。可是他们都过早地离开了。现在我知道，当艺术家就要贫穷一辈子。就好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不会，骨子里常常又充斥着对这个世界ศ的不满，却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เ。永远无法改变这一切。
所以，千河，你不要学我。父亲看着他——你应该把书读好，将来才可以过得很好。
千河想到เ自己刚才那关于音乐的莫名欲望，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最后只好答应自己的父亲——我知道。我也一直都在这样做。
父亲后来出去了。千河躺在床上，一遍遍想着刚才父亲所说的话。还有母亲的梦。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晚上，一贯沉默的父亲说了许多的话。父亲已๐经老去了，那是多么เ可怕的事情。千河突然觉得某种恐惧正在悄然袭来。他亦曾经一度在内心埋怨过父亲。正是因着他的软弱，许多事情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后来他又终于原谅了他。他明白命运无常。千河叹息。他想到เ自己的命运，而未来，还在不可预知的地方。
那个高一刚刚结束的暑假似乎生了许多的事情。千河后来一直这样想。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所牵引。他惊讶于父亲的改变。父亲在那个ฐ晚上之后渐渐变得开朗许多，遇到人都会主动打招呼。沉染和素琴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周围的人也现，多年以来寡言的邻居突然变得平易近人。只有千河知道，或许，真的是母亲在梦中所说的话，让父亲产生了如此大的改变。父亲爱着她，并且亦明白了那最后的，关于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