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耽趁胜追击，继续道“张氏篡梁才四十多年，定号天成二十六年，真正一统天下不到二十年，对五国实行苛政，四方人心不稳，西京长安为群盗所围，便是这东都洛阳，又有多少人忠于张氏？”
“哈哈，想起江山如画，如饮满坛老酒。”沈耽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枰上，“我与十七公子一见如故，这里没有外人，不妨畅所欲言。当今天子名为至尊，其实不过是名险刻小吏，以为凭自己的聪明，能ม够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皇帝登基已十余年来，百官束手，朝廷荒芜，奸佞之徒上蹿下跳，专门迎合皇帝所好，频频๗兴师动众，又在无用之地大兴土木，天成开国不过二十几年，已有衰亡之相。”
楼硬止住哭声，借助灯光认出来者的确是十七弟，立时转悲为喜，抱住他大笑三声，随后又哭起来。
“楼中军，有人来看你了。”说话者是这些天服侍楼硬的仆役，得到不少好处，因此十分客气，完全没有看守的严厉。
“哈哈，除了身躯，硬胖子再没有跟沉稳沾边的地方。但你也不是真正的忠臣。”
“骆铮本是言官，挑皇帝的错算是他的本职之一，畏ั懦不言才是大罪，但凡上书，哪怕说错，也该鼓励，而不是惨遭杀害。”
“收获颇丰。”
“有人怀疑ທ幕后主ว使者是大将军。”
“这些天你跑哪去了？大家都急坏了。”楼硕怒冲冲地问，虽然他的着急与这个弟弟并无多大关系。
被抓的人越来越多，受到怀疑的人则要更多，大将军楼ä温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准备率军前往秦州，结果一纸诏书下来，西征暂停，大将军入宫宿卫，已经集结到洛阳的军队由á副将接管。
马维无奈地摇头，“算了，我不跟你争辩，还有更重要的第二呢。”马维抓住楼础的一条胳膊，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咱们的计划里不包括说服皇帝，皇帝不可说服，础弟理应心知肚明。”
“可你丢了‘读书人’的实，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读书还有何用？书中ณ的道理千千万万，你能ม每一条都检验一番？你想了解百姓的状况，可以，去省部ຖ台阁看各地官员送来的奏章，三天时间，你能了解整个天下的细节。但是你看不到大势，大势在书中ณ、在心中，这是读书人的本事，也是读书人的价值。皇帝不懂这一点，所以他不配当皇帝，应该去户部ຖ当一部计吏。”
楼础假装想了一会，“什么เ都别说。”
“啊。”楼础没法多说什么，发现马车拐到了大道上，“咱们要出城？”
“正是在下。”周律还没嗅到危险的气息，只顾着仔细打量对方，觉得不像是女扮男装，于是四处打量，问道“你家主人呢？”
“你接着说吧。”楼础庆幸之前没有帮忙。
楼础笑笑，没再乱动乱ກ说。
“过去一问便知。”站在旁边的楼ä础迈步要往前走。
楼ä础起身笑道“中军将军瞧我的身子骨，就能看出我的胃口有多大了。”
“父亲很信任你啊。”楼ä硬笑道，态度亲热许多，“那我也应当信任你，咱们兄弟二人无话不说。来人，设宴。”
“早就说了，我不要你的感谢。”
“你怎么又来了？”楼础双手把住门板，不让客人进来。
楼础与一群学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
梁升之守在太子身边，举杯号令，第一杯酒祝愿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愿皇帝ຓ与皇后福寿无疆ຆ，第三杯酒祝愿太子殿下日新月异。
“那你去找马维。”
楼础小时候受过周律的欺负，现在可不怕他，“没兴趣，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跟朋友……”
站在队尾的楼础心生感慨，大将军掌管天下兵权，选择带兵将帅时，竟然只问门第与人情，没有片言涉及此人的才能。
徐宝心是个例外，没有被委以军职，在府里她仍是吴国公主，包括大将军在内，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
楼温治家如治军，给三百七十多名妻妾各自安排军职，夫人是将军，宠妾是偏将裨将参将，余下的则是校尉队正伙长一类。
马维大笑，“础弟怎么会……突然想通的？”
“我一直试着用‘循名责实’观察皇帝，却不得其门而入，刘有终一席话让我明白过来。”
“听上去，刘有终当年对你的预言完全是胡说八道，为了讨好大将军而已๐。”
“与预言无关，刘ถ有终是个骗人的神棍，但他很聪明，每次受到邀请之后，都要多方打听主人的状况，确保自己的话能ม够投其所好。不仅是打听，他还要先对自己‘循名责实’刘有终是什么人？对方认为ฦ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何目的？”
楼础越说越兴奋，似乎一点感受不到目前的危险。
“础弟真是闻人学究的得意门生，时刻不忘‘循名责实’。”
“因为‘循名责实’处处都在，刘ถ有终在用，大将军在用，皇帝在用，连我家里的老仆都在用！闻人学究教给咱们的不是一门秘密学问，而是能够放诸四海的显学。”
马维笑道“听础弟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诱学堂的几年没白过，嗯，我也应该好好寻思一下‘循名责实’，老实说，我一直当它是学究的老生常谈。”
“马兄其实一直在用，只是尚未自觉……”楼ä础压下心中的兴奋，这不是谈论学问的时候，“我会劝说大将军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总得做点什么。”楼础起身告辞，“皇帝若是诏告天下，命法司纠察治罪，咱们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可皇帝自恃聪明果断ษ，非要将敌人一网打尽，弃正道不用，专行险招——马兄，我觉得咱们可以与他一争。”
马维也起身，拱手大笑，“础弟志气凌云，愚兄既怀惭愧，也受鼓舞。没错，人还活着，舌眼尚在，匹夫也可与天子一争。础弟回家劝说大将军，我要想办法见皇甫阶一面，弄清楚他那ว边究竟是怎么เ回事。”
“形势危急，若是没有进展，我不来见马兄。”
“彼此。”
楼ä础回家，一身轻松。
马维却不能轻松，楼ä础的话初听时不可思议，仔细再想，却又处处合理，“皇帝必定是知道了什么，础弟在冒奇险……唉，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拉他入伙。”
马维命家人准备一份厚礼，即刻动身前往皇甫家，送上名贴，声称来为皇甫阶送行，很快就被带到会客的书房里。
郭时风劝说皇甫阶成功之后，曾向皇甫阶提起过悦服侯马维，因此两人知道对方แ是“同伙”，却从来没有面对面地交谈过。
皇甫阶看样子气色不错，热情地与马维寒暄，待茶水上来之后，屏退仆人，叹道“大事未成，有愧马侯爷错爱。”
马维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帅怎可自责？倒是在下，选人不当，坏事不说，还连累็到殿帅，在下深为惶恐，特来请罪。”
皇甫阶官为值殿左ุ司马，还算不上“殿帅”，对这个ฐ称呼欣然笑纳，“马侯爷想得太多了，既ຂ做大事，当然要死生自负。而且马侯爷找的人很好，杀错目标全是意外，他在牢中不吐一言，配得上‘侠士’二字。”
“洪道恢其实是郭时风从江东找来的。”
“哦，郭时风人呢？”
“我让他暂时到城外躲避。”马维随口撒谎，自从刺驾失败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就没见过郭时风。
“嗯，是该躲起来，马兄也该早做考虑，便是我，也要打包袱去冀州避难。”
“听说陛下要招回令尊皇甫牧守？”
“马侯爷消息倒是灵通，没错，旨意已经拟好，我先上路，回家劝说父亲，朝廷信使随后就到。”皇甫阶走到门口，向外面望了两眼，回来道“陛下对我说，招家父回京，是要铲除大将军与广陵王。”
“陛下对楼家说，要借助大将军铲除皇甫牧守。”
“哈哈，我一猜就是如此，这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情。”皇甫阶摇摇头，脸色突然一沉，“陛下左边挑拨，右边离间，这是要将满朝重臣一网打尽吗？”
“想必如此，殿帅打算怎么เ对老牧守说？”
“我意已决，到เ冀州ะ之后劝父亲马上起兵，以清君侧为名，率军南下，同时公开皇帝的密诏，让大将军知道，他也是猎物之ใ一。”皇甫阶凑近些，“郭时风提起过的那位楼公子，能在大将军面前说上话吗？”
“能。”
“再好不过，我就不出面了，请马侯爷代劳，让这位楼公子劝说大将军早做准备，若能与冀州之兵里应外合，万事可济，绝不会发生刺错目标这种事情。皇甫家与楼ä家虽有宿怨，遇此风波，理应共弃前嫌，图同舟共济之谋。”
“得殿帅此言，马某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敢问殿帅可否亲笔写点什么，好让大将军那ว边相信我并非空言欺骗。”
“应该写点什么，可是陛下聪明得紧，几个ฐ字流传出去被他看到，也会惹他大怒，反而对大将军不利。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只折扇，上面有名士范闭写给父亲的几句话，可做信物。”
范闭天下闻名，马维识得其字，接过扇子看了一眼，确定为真，上面也有“皇甫”两字，于是笑道“有此物足矣，请殿帅在冀州尽管发兵，大将军必然闻讯响应。”
两人互持手臂大笑，又说一些狠话、发几样誓言，才算满意。
马维回自己家中，到书房里静坐多时，将扇子打开又合上，突然全身发抖，强行控制住，脸色却已๐惨白。
皇甫阶太镇定了，镇定到เ胸有成竹，像是完全不担心起兵造反的严重后果。
楼础说得对，不仅洪道恢已๐经招供，皇甫阶其实一直在为皇帝做事，从没变过……
马维慢慢恢复正常，喃喃道“我是大梁帝胄，上有神灵护佑，下有祖宗扶持，天命在我，绝不会命丧于此，绝不会。”
另一边的楼础早已入睡，连日来，第一次睡得踏实。
次日一早，楼ä础前往府里待命，楼硬在城外赏军还没回来，楼家成年子孙只剩楼础还在城里。
楼温出来得很早，一身战袍，用皮带将肚子深深勒进去，颇有英武之气。
楼温乘车，楼础骑马，前方鼓吹手，后方大群兵卫，父子二人一路招摇前往皇城。
皇城里专门留一所小宅给大将军当幕府，楼温在这里分派事务，回言、盖印，偶尔询问，一切井井有条。
楼础站在一边观看，没他什么事，直到午时将至，大将军稍事休息，准备用饭，这才向身边的儿子道“你年纪不小了，该定一门亲事，待会去见皇太后，让她瞧瞧谁家的女儿能配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