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很快席卷到各个角落。工厂、车间揪出了一批走资派，戴上高帽子游街、批斗。
父亲在老家没有上过学，解放以后进过夜校扫盲班，但父亲喜欢书，也爱读书，家里的电工书、古典故事书等各式各样的书籍积攒了一大箱子，也非常鼓励孩子们好好读书。童明亮一直都觉得，他们几个ฐ孩子的启蒙教育，都源于父亲的这种精神，源于家里的这些书。
太原城素有“龙城”之ใ誉，盛产帝王，择其要点略数一二。
经过漫长的岁月，周天子逐步失去对各诸侯的控制ๆ，反而成为诸侯的附庸，各诸侯间为ฦ争夺地盘经常进行战争。晋国打败楚国，晋文公重耳成为新的霸主，史称“春秋五霸”之一，晋国称雄达一个ฐ半世纪。各诸侯之间互相争斗，又互相利用。秦、晋之间世代联姻，被称为“秦晋之好”。
那年代基本还是父系的年代，家里大事都是父亲说了算。父亲脾气也不大好，经常为一些小事火。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总要先埋怨母亲随便收拾，最后找来找去还是在他自己身上找到了。母亲气愤地骂他：“又是骑着毛驴找毛驴，你看看到底谁才是胡圪搅。”而且每次生争执，孩子们还总是向着父亲，只有父亲才是家里的权威，想来母亲一定很憋气吧。
原来，舅舅在解放那年参加了解放军，其实是先被抓丁当了国军，被俘虏后再入共军。太原解放后，随部队南下，在重庆进了军校，先扫盲，后入学，毕业后又随学校转战万里开北大荒去了。后来，又娶了战友的妹妹，成家立业，提干入党。六十年代初携全家回来，久别重逢的姐弟俩抱头痛哭，姐姐使劲捶着弟弟的肩膀，狠心的弟弟，抛下姐姐就再也不管了，这么เ多年没有你的音信。当时童明亮尚未出生，邻居的大娘大婶看着这感人的场景，一同落下了幸福的泪水。舅舅回访了小时侯抚养他长大的远房亲戚，没有他们就没有姐弟俩的今天。亲戚家姓蔺，被舅舅称作二哥的蔺家老二是一个花脸演员，晋剧ຕ名角，在省城算是一个知名人物。他八岁登台，十五岁走红，一块白粉粘在鼻梁上，唱着诙谐的小调，走着矮子步，扭着两把折扇，常常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正好童耀辉这一代人喜欢晋剧，年纪也相当，因此一度时期两人还成了好朋友，共同语言颇多，好多的传统剧目童耀辉还能ม哼上几段。能跟名角攀上亲戚，也是一件让他感到เ荣耀的事情。赶上新剧目上演，蔺老二总忘不了打人送票过来。
童耀辉七岁的小儿子童明亮正好走过，听见喊声停下脚步顺从地站到跟前。童明亮一直都以为，小的时候是很能招人喜欢的一个孩子。邻居家的阿姨们，总是喜欢拉着他品头论足，仿佛他真的有什么异相似的。
连续几天了，午后都会电闪雷鸣地下起瓢泼大雨，预示着炎热的夏天就要过去，秋天就快要到เ了。湍急的雨水从房前屋后汇集起来，顺着排房流向马路，又顺着马路的边缘向南边的丁字路口流去。偶尔有一两只麻雀惊慌失措地从大雨中飞向巢穴，每家的窗户上都晃动着几个小脑แ袋，把鼻子使劲贴在玻璃上做着怪样，兴奋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就盼望着外面的大雨快快停下。大雨稍有停歇，孩子们很快就迫不及待地出来玩了，往水里放上刚叠好的小船，赤脚踏在厚厚的积水里一路追着。树上的知了停止了歌唱，恼人的蚊子少了许多，一早一晚也增添了些许凉意。那些最怕热的人们纷纷从房顶回到了家里睡觉，不需要再惧怕粘热的床铺。
“报告！”进办公室要先喊报告，迟到了进教室也要喊报告，这是规矩。
“进来！”就听里面几个声音齐声喊道。
赵老师正在跟其他老师说着什么，见童明亮推门进来，几个老师的目光刷地一下投了过来，童明亮一阵紧张。
等童明亮走近了，赵老师满脸严肃地问他，考试时候你们干什么了。他说没没没干什么啊，真的没干什么，紧张得有点结巴๒。
“没干什么，做了‘好事’还不承认？”唯恐赵老师力量不够，另一个老师还在一旁้敲着边鼓。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先把这道题念一遍。”赵老师说。
“红旗人民公社贫下中农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狠批刘少奇一类骗子······”
“省略前面，直接念问题。”
“计划在几天内开垦荒地12๐o亩，实际上每天比原计划多开2亩，因此提前5天完成。每天实际开垦多少亩？共几天完成？”
“现在想起来了吧，到底干什么了？”
“真的没干什么啊······”
“没干什么？四个人的考卷”，赵老师更不高兴了，用手指着考卷严肃地说：“你，周青，胡江，还有孙秀娥，座位正好在一起，第六题错得一模一样，完全雷同，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童明亮一下子明白了，老师是怀疑他们作弊，不，简直就是肯定他们作弊，毕竟考卷摆在那里，铁证如山，孙秀娥成了他的同桌，经常还在桌子上描线线，胡江和周青就在身后，具备了作案的全部ຖ条件。但这种雷同是怎么生的，指天誓考试的时候他绝没有跟任何人有过瓜葛，或许是别人看到เ了他的考卷，这倒也难说。显然不承认是很难过关的，全部承认又觉得冤枉，于是只好含含糊糊跟老师说他们是“投机”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是不是？”
天，没想到在这里，因为这种事情，竟然学到了这样一句好玩的成语。童明亮心中窃喜，也不再多说，忍受着老师们七嘴八舌的继续教育。考试作弊，好大的胆子，反潮流也没有这一条吧。最后，四个人补考一次，然后每人扣去二十分算作惩罚，总算熬过了这一关。
他自己总结得出，凡是年纪大一点的老师，管理学生都挺有办法。段老师的常识课，也是他每周都要盼望的。这天，黑板上挂了一幅地图，段老师提问：“中国的形状是什么？”
“是公鸡！”童明亮头一个举手回答，大声地说道。
满教室的同学都哈哈大笑起来，搞得他莫名其妙。是啊，从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的，中ณ国版图的形状是个大公鸡。
老师好不容易忍住笑，双手使劲压一压让大家安静。“我说的是中国的性质是什么，童明亮同学听成了中ณ国的形状是什么。不错，中国版图的形状就像是一只昂挺胸的大雄鸡，本身很对。好了，现在我重新提问。”
“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
“是东方国家。”
“第三世界国家。”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
······
“大家说得都对，还可以总结出许多，中国是工人阶级领ๆ导的、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领导着当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老师一边慷慨激昂地说着，一边用手在地图上比划，同学们一个个把胸ถ膛挺得老高。“中国人多，力量大，干劲高，人是世间万物中最可宝贵的东西。人先是生产者，其次才是消费者，那种认为人口增长赶不上物质增长的看法完全是反动的，是主ว观唯心论的表现，最起码，不适合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
教语文的潘老师课余总喜欢给他们讲故事，《跟随毛主ว席长征》、《少年版西游记》等等都是常讲的内容。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受王明反动路线的影响，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被迫北上抗日。又觉得这个说法难于理解，自己้的防御力量尚且不足，还顾ุ得了北上抗日。又过了若干年，这个说法终于改成了“战略转移”。
长征的故事好多老师都在讲，突破乌江，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抢渡金沙江。而且这几天讲到了过雪山，一开篇总是“又下雪了，天空就像蒙着一块厚厚的灰布”，同学们显然对孙悟空大战妖魔鬼怪的故事更感兴趣。
潘老师二十几岁，刚刚新า婚不久，从身旁经过，总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让童明亮飘飘然。潘老师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书，右手很随意地放在大腿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她的身上。教室里安静极了，人们的思绪也进入到了光怪6离的妖魔世界中。
“悟空现出原形，收回毫毛，抡起铁ກ棒朝黄毛怪头上打去。”
“老师，孙悟空拿的不是金轱辘棒吗？”猪毛突然问道。
“孙悟空的兵器是金箍棒，本来是大海里的定海神针，书上又常把它说成铁棒。”潘老师微笑着说道，阳光正照在她好看的牙齿上，闪着银光。
初中的一群男生，每次从远处看见潘老师，都要一起压低了嗓子喊“潘华！”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潘老师立刻๑脸色铁青，愤怒地看着这些人，说不出一句话来，那边传过来一阵阵的怪笑。这些实际上都是潘老师刚刚ธ教过的一批学生，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更容易成为他们起哄的目标，“一日为师，终身为ฦ父”的古训早ຉ就被批判了，是封建主义垃圾，反潮流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这种事情有过好几次了，有一次潘老师问童明亮，那些都是些什么人，其实他清楚他们就在他家后面的平房住，毛蛋、三海就是里边的一个小头头，经常打群架，欺负老师，但老师在课堂上却说他们根本不是“反潮流”，是小流氓闹事。童明亮从没参合过他们的这些事情，所以他还是说他不认识，那ว天上学他担心迟到走得很快才跟他们相遇的。就连狗平也对潘老师有意见，说她成天换衣服，太风骚了。
潘老师家住在城里，有一次生病了，好几天没来上班。同学们走了好远的路去看望她。潘老师见了他们非常高兴，摸着猪毛的头给她老公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淘气包。”猪毛大大咧咧地说：“潘老师，我们祝你早日康复。”那ว副滑稽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教室里继续生着炉子。课间休息，男生们围在火炉边听屁能讲故事。在杜易凌和猪毛的带领下，一帮男生还建立了自己的组织，效仿《智取威虎山》任命了“八大金刚ธ”，开口就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震河妖”之类，全都是“领袖级”的人物。屁能ม笑他们是“庙小菩萨大，池浅王八多”。
只见屁能双手摸着火炉，又在慢条斯理地讲道：“普加乔夫和罗莎两个侦探领到任务，乘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急驰而去”，要不就是“福尔摩斯ั轻轻叫了一声开门，墙壁上立刻开了一道小门，一个侍者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走了进来”。听惯了那些革命英雄主义แ的故事，人们更喜欢听屁能的，有破案的，打仗的，也有古典文学故事。
猪毛他们嫌人多嘈ฤ杂，把外围的人朝外赶，童明亮几个人只好出来。童明亮说不怕，我也会讲，而且我记得是一辆青灰色的小轿车，屁能怎么เ就说成是银灰色呢？他的故事有的是从大堂兄那里听来的，有的是从手抄本上读来的，金喜胜他们几个ฐ人听得津津有味，这也成了这时期的一件乐事。
好多同学都在偷着抽烟，老师经常批评，说抽烟有害健康，容易诱各种疾病。
“那为ฦ什么大人都抽烟？”
“那为什么เ马克思、毛主ว席也抽烟？”
每到这个时候，老师总是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本来想说革命导师也是人，也有不良嗜好，可这话怎能说的出口，想一想都是罪过。
“大人抽烟是出于多年的习惯，也有很多人不抽烟啊。马克思、毛主席抽烟是为了考虑问题，革命导师日理万机，抽烟对他们可以起到เ提神的作用。”
“老师，那我们也考虑问题。”
“我们也日理万机。”
扫地用的条帚是用空心庄稼杆编成的，好多的男生点着了用来当烟抽，满屋子都是一股刺鼻的气味。说笑声不绝于耳，传纸条的，说闲话的，打闹的，到处都是，一架纸飞机不停地在教室的各个“机场”起飞和降落。自习课上是这样，一些压不住阵脚的老师上课还是这样。周青把胡江的脑袋狠劲地往课桌下头压，胡江喊出了声。还是猪毛见多识广，一口咬定胡江“挎”着周青呢，要不然不会这么“亲切”。
胡江在家排行第三，校里校外都被人喊作胡仨儿。战斗故事片《闪闪的红星》上映了，潘冬子的妈妈为掩护红军撤退，房子被恶霸地主胡汉三的还乡团点着了，潘妈妈在“岭上开遍映山红”的美妙歌声中壮烈牺牲。后来在游击队的支持下，潘冬子潜入胡汉三的住宅点着房子，正在睡梦中的胡汉三突然惊醒，惊慌失措地喊着“火、火”，潘冬子举起柴刀向胡汉三砍去。潘冬子成了人们心中ณ的少年英雄，班里的胡仨儿自然也被人称作“胡汉三”了。
很多同学都有外号。其实当时起外号的水平并不高，因为姓刘就叫“流鼻涕๓”，姓孔就叫“孔老二”，以至“猪毛”、“猴子”、“白地主”、“大虾米”、“老鱼头”、“武大赖子”等等乱叫个ฐ不停。闫雪芳曾在一个歌舞剧ຕ里演过小蜜蜂的角色，小蜜蜂不遵守纪律脱离队伍被大风刮跑了，后来经过大家的教育改正了错误，闫雪芳从此就改成了“小蜜蜂”。
梁开明的外号叫“士绅”，这可大有来头。《为人民服务》这篇光辉著作里写道：“‘精兵简政’这一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课文下边的注释里这样写着：“李鼎铭，陕北的开明士绅，当时是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副主ว席。”梁开明的名字都上了“老三篇”了，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牵强附会的玩笑，这天刚学了这篇课文，人们还是奔走相告。
这学期的考试，胡汉三几次都是不及格。给人感觉他还算不上是“厉害”同学里的人，只是总想着对别人使点坏，占点便宜，就会很高兴。
即便是在老师上课的时候，童明亮也常感觉脑后或轻或重地被人打一下，抓住头猛地拽一下，或者在他耳边很响地“呸”一声。回头看时，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不出来是谁在捣乱。
时间长了，他明确地意识到เ，这就是胡汉三，不会有错的。一次自习课，他终于被他激怒了，摸着疼的后脑转身质问他，可他却一脸的满不在乎：“谁打打打你了”，他也在学结巴，眼神里透着不屑，“你看见了？”
童明亮伸手打他，他起身退后两ä步，隔着课桌无法上手，于是抓起他的铅笔盒用力扔了过去。这下他不干了，若是被童明亮欺负了，可关乎他的脸面，过来应战了。童明亮也勇敢地站了出来，两人在过道上掐作一团，教室里立刻嚷成一片，喊声震天。
事后，童明亮深感后悔，不是后悔打架，而是这次打架的“手法”很成问题，完全不像一个ฐ男子汉的作为。
中午时分，童明亮和母亲正在院子里摘菜，胡汉三妈妈领着胡汉三走了进来。再仔细一看，胡汉三脸上涂满了红药水，而且就像作文课上讲的那样，点面结合，由点带面，把一张小脸都涂成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