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的人装聋作哑,避开了“十八勇士”的锋芒,这让赵俊良有些失望。

赵俊良越听越不对味,心想:“这一番就职演说即使拿到贾家楼ä说给三十六弟兄听也对味儿。”但他又不能制ๆ止,只能干瞪眼看着马碎牛越说越动情、越说越离谱。赵俊良不再关心马碎牛演讲了,抓过几张红纸,饱蘸浓墨,开始抄写十八勇士的成立宣言。

六七级甲班绝大多数同学对柳净瓶、赵俊良和马碎牛都很佩服。柳净瓶聪明细心,乐观和气,不但关心同学,班上的工作也总是安排的井井有条。赵俊良无可挑剔的学习成绩和温文而雅的学识风度,在全校都是赫赫有名的。而马碎牛虽然强横、莽撞,但他为人光明磊落,有胆有识也乐于助人。这三个人一直是班上的稍子也๣是大家的楷模。一年半来,通过倒安心、发表“联合宣言”以及“与工作组对着干”——甚至有勇气抬着尸首游行——这几件事,全校的学生都认识了他们。现在他们聚齐了,要成立造反派了,这首先给班上已经做了司令的造反派头头们形成了巨เ大的压力。吴顺担心他们与自己้为敌,就拼命扩大自己้的队伍,甚至不惜使用“让锅盔”这种拙劣的伎俩;苟矫时则担心他们瓦解“东风”,进而吞并自己้的组织。他采用的办法是人盯人战术,不管干啥事,大家同进同退。公开的说法是“相互有个照应”。“永红”里边女娃多,都是些怕人欺负的本份学生。虽然将来会怎样不是十分明朗,但从贾佳佳一见面就给马碎牛来个下马威来看,疏远的成分远大于亲近——也有无所谓的,毛始波这个好好人就是被本村的学生强行推到司令位置上的。

“永红”的事告一段落,马碎牛转移了视线。

秃子惊呼:“天哪,真成了乱世了?司令都能自封?那我——”

说来也巧,马碎牛忽然看见六八级丙班的武文轩背着书包弯着腰,两手在前๩压着旗杆,吃力地扛着一面红旗走过,旗面上写着“铁血兵团”四个金黄大字格外抢眼。武文轩傲然瞅马碎牛一眼,问道:“加入不?”马碎牛喝一声滚,武文轩灰溜溜地走了。

马碎牛看到了“造反”两ä个字异常兴奋,猛然间想起了瓦岗寨三十六弟兄那些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就觉得仿佛是自己等了一千年的一个机会终于来临ภ了,而出人头地、史诗般的生活也๣就要开始了!眼前๩那绿油油的包谷苗刹那间一文不值,甚至勤劳的马垛在他的眼里也突然矮小收缩成为ฦ一只忙忙碌碌的蚂蚁。他激动的浑身打颤,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他有一种想发狂的。他恨不得马上就出现在那并不完全清晰的火热的斗争中ณ去。他把锄头隔着包谷畦子扔给了他大,顾不得是否砸倒了包谷苗;又唰的一下飙飞了草帽,盖到了远处一株包谷顶上。他扬着那张哗哗作响、随时都会在抖动中撕裂的纸张高声对他大说:“学校出大事了,叫我去解决。你儿不去这事就弄不好!你爱‘农夫心内如汤煮ุ’你接着煮;我要去‘公子王孙把扇摇’了!”说完不等他大张口,就把那张“告全体同学书”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口袋。一路奔跑去了赵俊良家。

太阳越来越明亮了,马碎牛想抬头看一下已经睁不开眼了。空气像火焰,炙烤的皮肤难以忍受。马碎牛的汗越流越少了,但他却擦的越来越勤了,草帽也摇的越来越欢了。他只想利用抬头擦汗的机会转转头,活动一下眼。

吴道长被押出会场,贺向东走在后面,茂陵技校的红卫兵护送着他,一群人迅速出了院门。贺向东和他带来的人迅速钻进了吉普车,突突两ä声后车就开走了;那ว辆铁皮卡车紧跟着他。茂陵技校的红卫兵一边列队一边鄙夷地看着药王洞的大门;在带头闯进药王洞那个女头目的带领ๆ下,打着一幅“试看天谁能敌”的横幅,趾高气扬地走了。

梁一划并不回头。他似乎很高兴有人能鼓起勇气问这个问题,好让他能再次有一个重复和强调事件性质的机会。

“长生死了!出了人命了!”那个发现马碎牛“把爷胡子割掉了”的男ç孩尖声大叫。

长生的头颅偏在一边,已经变形了。左眼球突出眼眶外吊在腮边,头软软地歪着,看上去格外凶神恶煞。拥抱了药王爷的两条胳膊在无望地抬了两下后慢慢收缩、下滑,突然垂了下去,随后两腿一软,像一个ฐ委顿在岩壁下的失败的攀缘者,恰似一堆烂泥,靠在药王爷脚๐下不动了。

药王洞那一米多高的台阶上站着神仙般的吴道长,他背着双手悠闲地望着苍翠的秦岭,一副沉迷自得的神态。看见马碎牛过来了,就神秘地问:“不发烧了?魂叫回来了?”问完就捋着胡子笑。

“童子军最后还不是得上战场?家里咋能ม不算军属?”秃子争辩道。

爸爸死的并不壮烈。据爷爷讲,他不是在奋不顾身地冲向敌人时倒在了美军罪恶的枪下,他也不是一个ฐ揣着包与敌人的碉堡同归于尽的战地英雄;他是在对美军俘虏讲解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政策时突然倒在地下就死了。

那是她仅存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年轻美丽,齐耳的短发压在绿军帽下,显得英姿勃勃。她在微笑。紧ู抿的嘴唇有棱有角微微上翘,明亮的眸子坦率而亲切。有一次奶奶呆呆地看着赵俊良读书时入迷的笑容,不禁脱口说道:“俊良,你笑起来很像你的妈妈呢!”但当赵俊良立刻丢â下书本,追问妈妈在哪儿时,奶奶就语焉不详地回避了他。根据奶奶和爷爷略有差异的说法,赵俊良的妈妈是一个ฐ军医。在赵俊良一岁大时她就和丈夫一道毅然地走向了朝鲜战场。赵俊良对他们毫无印象,无法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他曾经见过爸爸写的几封信。那龙飞凤舞的笔体让赵俊良至今都无法摆脱๳它的影响,尤其是上中学后,他的字越写越像父亲了。

红卫兵走了,但他们抬来的木牌子却忘在了窑洞门口的旁้边。那上面贴着一张不知是从那本书上撕下来的白求恩大夫正在弯腰做手术的影印图片。牌子下边写着两排大字:“国际主义แ战士白求恩大夫之灵位”。墨迹鲜ຒ亮,字体拙劣。

没有人敢得罪神灵。

马碎牛倍觉无聊,厌烦极了每天在麦场上跟在牲口屁股后边倒粪的工作,他想亲自赶着牲口去压场。他渴望看到一捆捆赭黄色带杆带穗的小麦在自己้驱赶着牲口带动的碌碌的碾压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继尔变成为银白或淡黄色的麦草。但大人们不让他干这个活——有轻视,也๣有关爱——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虽说压场的人都带着草帽,但是长时间呆在太阳下暴晒毕竟不是“学生娃”能ม承受的。他觉得很气闷,只好白天呆在场上倒粪,晚上就去赵俊良家谝闲传。

明明和怀庆过来了。五个人背着装满脏衣裳๙的空馍袋准备回家。马碎牛留恋地巡睃了一眼学校,无比自信地说:“有一点我深信不疑:天下要大乱ກ了,而我马碎牛还是要回来的!下一次我要回来——哼。”

“可能都烧了几天了。——你们就没发现?”

刘强也吓了一跳。也许是很久没有接触过死尸了,他拿着听诊器的手微微颤抖。他稍事检查就下了结论:“早都死了。”

赵俊良忽然警惕起来,心思一动,装作心灰意冷的样子说:“哪有什么下一步啊。一个处分已经够人受的了,再若盲动,恐怕连学校都呆不成了。”

“有必要细说吗?”赵俊良淡淡一笑。

听到方副组长没死,三个人都宽了心。欢天喜地地拉着秃子坐到路边,让秃子细说端详。秃子绘声绘色地讲道:“我拿上柳净瓶的车钥๓匙后就去了车棚。刚好路过医务室,就悄悄踅进去看了一眼。方副组长躺在病床上正声唤呢!我一想,咋回事?谁又把他打了?再往里一看,原来是刘强正在给他打针。刘ถ强看见我了就挤了个眼,低头对方副组长说:‘这药就是有点疼,你得忍着。’我就偷着笑。等我把车子推出来后又遇见刘强了,刘ถ强这一回就严肃的多,他对我说:‘方副组长的伤势还是比较严重的。头上让撞的有些轻微脑震荡;脊背上有老碗大一坨都肿了。’”马碎牛打断秃子的叙述,得意洋洋地说:“那是我用拳头打的。”秃子接着说:“刘强大夫还说那ว狗怂‘左侧两根肋子好像是让人给踢了一脚,有骨折的嫌疑,按说应该到城里去拍个片子,但他认为ฦ问题不大。只要好好休息上俩月,断ษ了的肋子也能长好。’”怀庆面有得色地说:“那一脚是我踢的。”秃子忽然问道:“你们得是以为把人打死了?”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秃子幸灾乐祸地说:“一个个都吓瓜了吧?流眼泪了没?把到裤子了没?”

赵俊良也๣什么都不说。他平静地收拾自己的课本,把它们一件件往书包里装。

人人都见过他。开全校大会时他就站在方แ副组长旁边,辩论血统论时他也站在台下,亦步亦趋、颇为亲密。马碎牛认出来了,刚才和方副组长说话的两ä个人中就有他。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中等个儿;秘书不像秘书、保镖不像保镖,两ä只眼睛总透着瞧不起人的目光。

他指着蒋老师喊道:“蒋委员长,把你那ว狗屁班长拿走!我不当。这种分化学生、在朋友中制造矛盾的伎俩我还看得清;把你的班长拿走!”

第二天早ຉ课时,蒋老师突然进了教室。平时随和亲切的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张严肃、痛苦却又无奈的表情。溢满教室的嗡嗡声刹时静了下来,同学们都抬起了头,凭猜测,都不安地等待着他宣布那隐约猜到的坏消เ息。

吴顺说:“就算不是阶级敌人,也是阶级敌人的接班人——是候补的阶级敌人!谁让他们坐下来听课谁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背叛!”

赵俊良抢在柳净瓶前边说:“是我强烈要求的,与柳班长无຀关。”

谢凯毫不掩饰报复心态,大声说:“下去吧!你已经成了张闻的学生了。”

“我能。”张闻沉静地说:“当社会主义诞生的那天起,血统论就已๐经走上消亡之ใ路了。它也只能从社ุ会主义แ诞生之日຅起走向消亡。因为ฦ,连接的是社会主义。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一书中写道:无产阶级专政即社会主义社会,它的重要任务是消เ灭一切阶级差别和阶级对立。列宁的论述已经把包含血统论在内的所有有关阶级对立的问题๤说的清清楚楚了。马秃子同学刚ธ才说过一句话:如果血统论成立,这会儿还是秦朝,而皇上也还是姓嬴。此言不谬。两ä千多年前,在大泽乡那ว个地方,陈胜吴广就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帝ຓ王将相、宁有种乎?’难道我们的认识还赶不上两ä千年以前的农夫吗?”

孙亭山还没来得及开口,不料台下的秃子却抢先答话:“那ว你舅就是地主阶级的叛徒!开明顶个屁,他还是地主!”苏平娃怒视台下:“秃驴你敢骂我舅?看我不把你的秃头拧下来当球踢!”他瞅准秃子,飞身跳下台去。秃子撒腿就跑,两人沿着通道很快就跑的没影了,倒把孙亭山晾在一边;有人就笑骂秃子胡闹。

孙亭山继续发挥:“相信大家都看到了我身后这幅对联。它既ຂ是血统论的开路先锋、也是客观地阐述了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ç争的现状。这是事实、这是真理、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我要大声疾呼: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绝对如此!”寥寥数言、声震瓦宇。

对于涉及自身声誉的文章马碎牛看得格外认真。他想不到เ出于同情和怜悯把石松送到医务室这件小事居然能ม够很自然地与极为ฦ凶险的两个ฐ阶级之间的斗争挂钩๗。文章分析的入骨三分,其中有一段话更是让马碎牛心中窝火。“当代表两个阶级的殊死斗争进行到关键时刻,马碎牛出手了!他的拳头挥向了谁?他又出手帮助了谁?这一打一帮,绝非偶然;其阶级取向,岂不发人深省?”马碎牛越过大段带有暗示ิ性的议论,直接去看大字报的作者。他在满布๧支持和反对、言简意赅却也不乏粗俗下流的简短评论和签名中找到了倪凝露三个字。

郑浩然出身革命干部ຖ家庭,他也常以此自傲。因为ฦ他的原因,身居偏远农村的六中学生这才知道在高贵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之ใ上尚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革干阶层。家庭出身异于常人,郑๳浩然便有了鹤立鸡群的自信。但他身体欠佳,长的细胳ฑ膊细腿,马碎牛曾多次问过体育教员马老师,为什么เ让他当体育委员?马老师却笑而不答。

柳净瓶也很疑惑,她问:“咋样检验血统不正呢?难道要抽血化验?”

有一个学生冒失地说了一句:“身上长毛的也๣不算!”刚说完就自知失言,连忙把头伏向课桌。

“我们也不同意-----ๅ-ๅ”后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多数人都想通了魏子美那ว个看似激进实则是毁掉六中文化大革命的疯狂的提议。

显然,张书记和钱校长没有丝毫思想准备,他俩交换了一个眼色,钱๥校长说:“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听说停产停课搞运动的,这不符合我党一贯的运动政策;作为ฦ校长,我是不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