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她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他们。觉慧在后面对她笑了一笑。

觉民在前面走,刚刚走上左边厢房的一级石阶,正要跨过门槛进去,一个少女的声音在

已经到เ了傍晚,路旁的灯火还没有燃起来。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路上

脸上。

地说。“我们国文教员总是前清的举人秀才,读的书总是《古文观止》一类。说到英文,读

了这几年还是在读一本《谦伯氏英文读本》。总是那ว些老古董!……我巴不得你们的学堂马

上开放女禁。”

“《谦伯氏英文读本》也是好的,中国不是已๐经有译本吗?听说叫做什么《诗人解颐

语》,还出于林琴南的手笔,”觉慧在后面嘲笑道。

琴回过头看他一眼,抱怨道:“三表弟,你总爱开玩笑,人家在说正经话!”

“好,我不再开口了,”觉慧笑答道,“让你们两个去说罢,”他故意放慢脚步,让觉

民和琴走进了房间,他自己却站在门槛上。

堂屋里灯光昏暗。左右两面的上房以及对面的厢房里电灯燃得通亮,牌声从左面上房里

送出来。四处都有人声。天井被雪装饰得那么美丽,那么纯洁。觉慧昂着头东张西望,心里

异常轻快。他想大叫,又想大笑几声。他挥动手臂,表示ิ他周围有广阔的空间,他的身子是

自由的,并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阻碍他。

他又想起他所扮演的《宝岛》里的黑狗出场时,曾经拍着桌子高呼旅店的侍者拿酒来。

这种豪气又陡然涌上了心头,他不觉高声叫道:“鸣凤,倒茶来!倒三杯茶!”

左面上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几分钟็以后,那个少女端了两杯茶,从左面上房里走出来。

“怎么只有两杯?我明明叫你倒三杯!”他依旧ງ高声问。鸣凤快要走到了他的面前,听

见他的大声问话,似乎吃了一惊,手微微颤抖,把杯里的茶泼了一点出来,然后抬起头看

他,对他笑了一笑说:“我只有两只手。”

“你怎么不端个ฐ茶盘来?”他说着也笑了。“好,把这两杯茶端给琴小姐和二少爷。”

他把身子向左边一侧,靠在门框上,让她走了进去。

很快地鸣凤就走出来了。他听见脚步声,故意把两只脚๐放开,站在门中央堵住她的路。

她默默地站在他背后,歇了一会儿才说:“三少爷,让我过去。”她的声音并不高。

不知是他没有听见,抑或是他听见了故意装着未听见的样子,总之ใ,他并不动一下。

她又照样说了一次,并且加了一句话:太太还要她去做事。但是他依旧不理睬她。他像

石头一样地站在门槛上。“鸣凤,……鸣凤!”上房里有人在叫,这是他的继母的声音。

“放我去,太太在喊我了,”鸣凤在他后面着急地低声说,

“去晏了,太太要骂的。”

“挨骂有什么要紧,”他笑了,淡淡地说,“你告诉太太说,在我这里有事做。”

“太太不相信的。倘若惹得她发脾ຆ气,等一会儿客走了,说不定要挨一顿骂。”这个少

女的声音依旧很低,屋里的人不会听见。

这时候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他的妹妹淑华大声说:

“鸣凤,鸣凤,太太喊你去装烟!”

他便把身子一侧,让出了一条路,鸣凤马上跑出去了。淑华从上房走出来,遇见了鸣

凤,便责备地问道:“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喊你,你总不肯答应!”

“我给三少爷端茶来。”她垂着头回答。

“端茶也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喊你,你总不答应?”淑华今年

不过十四岁,却也装出大人的样子来责骂婢女,而且态度很自然。“快去,太太要是知道

了,你又会挨骂的。”说毕她便转身向上房走回去,鸣凤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了。

这些话一字一字地送进了觉慧的耳里,非常清晰。它们像鞭子一样地打着他的头。他的

脸突然发起热来。他感到羞愧。他知道那个少女所受的责骂,都是他带给她的。他的妹妹的

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凤辩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拉住他。他

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观察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她们去了,把他一个ฐ人留在这里,一张少女的面庞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这张美丽的脸

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诉苦的。像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

下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

房里的女性的声音也不时送进他的耳里,又使他看见了另一张少女的面庞。这也是一张

美丽ษ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热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ม忍受

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种生活,指示了两种命运。他把它们比较了一番,不知道为ฦ什么他

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喜欢前๩一张脸。虽然他在后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这时候前一张面庞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

她,给她一点东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

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

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

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不会有的,这样的事情做不到,”他自语道。

“假使真有了这样的事情呢?”他又这样地问自己。于是他想象着会有的那种种的后

果,他的勇气马上消失了。他又笑着说:“真是梦想!真是梦想!”

但这梦想也๣是值得人留恋的,他好像不愿意立刻๑就把它完全抛弃。他又怀着希望地发出

一个疑问:“假使她处在琴姐那样的环境呢?”

“那当然不成问题!”他自己决断地回答道。这时候他真正觉得她是处在琴的环境里面

了,于是在他与她之间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过了一些时候,他又笑起来,他在笑他自己้,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痴想!……这简

直说不上爱,不过是好玩罢了。”于是那个ฐ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便渐渐地消去,另一

个反抗的、热烈的少女的脸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但是这面庞不久也消去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ฦ?”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不喜欢,但这时候他却觉得

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把它高声叫出来。这所谓“匈奴”

并不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国人。他不过觉得做一个

“男儿”应该抛弃家庭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น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竟是什

么,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概ฐ念。这样嚷着他就走进了房里。

“你看,三弟又在发疯了!”房里,觉民正站在写字台旁边,跟坐在写字台前面藤椅上

的琴谈话,听见觉慧的声音,便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琴说。

琴也抬起头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道:“你难道不晓得他是一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