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住在这儿,”约阿希姆说“三十四号。我就住在你右面一间。左边住的是一对俄国夫妻,我得说他们有些唠唠叨叨,不修边幅,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唔,你看怎么样?”

“什么,你在夜间操润的雾气中还要躺在阳台上?”他用震颤的声调问。

因此,笔者对汉斯的故事并非一挥而就。一星期七天的时间是不顶用的,七个月也不够。最好他事前不要讲明,他为这篇故事埋头构思究竟花了他一生中多长时间,天晓得,时间居然要花七年哩!

这间“办公室”是这样形成的:餐厅里原来开三扇窗,横贯着整个屋子,因此这屋子与其他同一类型的不一样,没有三间会客室的余地,只留下两间的场地。但其中一间与餐厅成直角,只有一扇窗朝街,深度方面显得很不对称。因此,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长度被分割开来,恰好成为“办公室”这是一小块暗沉沉的地方,上面开有天窗,没有多少摆设。有一个分层的小书架,上面放着议员的雪茄烟盒,一张玩牌的小桌子,桌子抽屉里有一些引人入胜的东西:惠斯特牌,筹码,小齿能向上掀开的小型记分板,一块石板和一些石笔,纸质雪茄烟烟嘴,以及其他玩意儿;最后,在角落里有一只紫檀木做的洛可可是欧洲十八世纪建筑及艺术上的一种风格,特点是纤巧、浮华、烦琐。式柜子,柜子的玻璃门后面张着黄色的丝绸帘子。

“爷爷,”办公室里的小汉斯ั·卡斯托尔普有时会踮起脚尖凑到老人的耳际说“请您拿出洗礼盆来给我瞧瞧!”

这时祖父已撩起细软的长衫的下摆,把一束钥๓匙从裤袋里掏出来,打开玻璃柜。柜子内部有一股舒适而古怪的气味向孩子袭来。柜子里藏着各种各样好久不用而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对弯曲的银质烛台,一只木匣装的损坏了的气压表,上面刻有寓意深长的图形;一本达盖尔达盖尔(1789—18๖51),法国银版照相术的发明人。银版摄影术的纪念册,一只杉木做的盛烧酒容器;还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小土耳其人,它披着一件五光十色的绸衣,体内装有机器;以前只要发条一开,就会在桌面上来回走动,但现在机器失灵已有好久ื了。此外还有一个ฐ奇特的轮船模型,模型底部甚至还有一个捕鼠夹。老头儿从中间一层取出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质圆盆,盆子上面还有一个银盘。他把这两件东西分开来拿给孩子看,一面讲述他那常讲的故事,一面把它们放在手心上转来晃去。

盆和盘原来不是连在一块儿的,正如人们清楚看到的那样,这时孩子又一次听到老爷爷的教诲。不过祖父说,它们放在一起使用已整整有一百年,换句话说,从洗礼盆制成时起就是这样。盆子很漂亮,外形平凡而雅致,带有十九๡世纪初叶庄严肃穆的风味。它光滑而又坚实,下面是一个圆形底盘,里面镀过金,但金质已๐因岁月而消褪,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黄色光泽。它唯一的装饰,就是一个庄严的玫瑰花花环,上部ຖ边缘有一簇簇锯齿形的叶子。至于那个盘子,年代更为久远,这可从盘子的内部加以识别。那儿镌刻着几个绚丽夺目的字码:“一千六百五十年”字码周围是各种各样弯弯曲曲的雕饰。它们是按当时的“派”风格镂刻的,花哨浮夸,有阿拉伯式花纹,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但后面却相继刻着代代相传的持有人的名字,他们一起有七个,上面还写明承袭时的年份。套领圈的老头儿用戴戒指的食指把每个人的名字一一点给孩子看:这儿是父亲的名字,那儿是祖๢父本人的名字;这边是曾祖๢,那边又是高祖,以后再一代、二代、三代地从老爷爷历历如数家珍的口中追溯上去,而孩子把脑袋歪向一旁,凝神倾听着,有时若有所思,有时呆呆地睁着两ä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耳畔只是响起“乌尔在德语中ณ,乌尔(ur)是许多名词的前缀,意为原始或祖先,例如urgroβvater即曾祖๢父。因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祖父爱谈祖辈业绩,故云。…

乌尔…乌尔…乌尔”的声音。这种阴沉沉的声音使人想起墓穴和消เ逝了的岁月,但同时又显示出现世、他本人的生命以及湮没了的岁月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虔诚的联系,在他身上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影响——这从孩子的脸上也表露出来。听到祖父这种声音,他仿佛呼吸到凯德林教堂或米迦勒地下教堂中霉湿阴冷的空气,也๣似乎闻到那ว种地方แ的气息,在那儿,人们脱下帽儿,俯着身子,踮起脚尖一摇一摆地走着,神态显得毕恭毕敬;他也仿佛感受到เ能传出回声的幽僻处所那种与世隔绝、万籁俱寂的气息。宗教的感情,与死亡的感受以及老爷爷用阴郁重浊的声音讲家史的意境交融在一起,这一切深深打动了孩子的心,使他感到无຀比欣慰。确实,也๣许正是因为ฦ要一再听到这种声音,孩子才几次三番地要求仔细看看这个洗礼盆。

这时祖๢父把容器重新放到เ盘上,让孩子看看里面这个光滑的、稍稍镀过金的空穴。天窗的光线投在上面,使它闪闪发亮。“嗯,”他说“我们把你投到洗礼盆上,让受洗的圣水滴下来,转眼已快八年了。…圣雅科比教堂的拉森司事先把圣水注到เ我们的好牧师布根哈根的掌窝里,再从那儿经过你的头顶滚到盆里。我们先把圣水热一热,免得你受惊哭起来,可结果出乎意料é,你事前就大哭大嚷,弄得布根哈根不能顺利执行圣事。但圣水一掉在你的头上,你就一声不响,我们希望这是你对圣礼肃然起敬的表示。再过几天,又是你有福的父亲受洗四十四周年了,当初圣水也๣从他头上流进盆里。他也出生在这屋子里,这是他双亲的屋子,正好在厅堂中间的窗户前面,给他受洗的还是那个ฐ黑泽基尔老牧师,他年青时差点儿让法国人枪杀了,因为他传教时反对烧杀劫掠。现在他早已进天国了。咳,七十五年以前๩,我本人也在这个ฐ厅堂里受洗。他们把我的脑袋按在这个盆子上,好像此刻盆子放在盘上的那个模样。做圣事的口中念念有词,说的话跟对你和你爹说的一模一样。温暖清澈的圣水也๣从我头发上流到金子做的洗礼盆里。当时我的头发也不比现在多。”

孩子抬头望着祖父银灰色的小脑แ袋。这时祖父又在洗礼ึ盆上垂着头,与他所讲述的、好久以前๩的情景相仿佛。孩子体验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这是一种奇特的、梦幻似的、惝恍迷离的感觉,静中有动,既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又使人茫然不知所措。这种感受他过去也曾有过,现在他又期待着,希冀着,渴望能获得它。一当这种代代相传的遗物展示出来时,他就会有这种感受。

年青人日后扪心自问,发觉他祖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比父亲要深刻得多,清晰得多,也๣重要得多。原因可能在于他们同甘共苦,而且体格上的特征也十分相似。孙子很像祖父,仅从他发育时刚ธ长出的胡子来看,就有几分像七十来岁苍白而呆钝的老爷爷。不过主要之处,乃在于老爷爷无疑ທ是家庭中的真正角色和别具一格的人物。

从社会角度上说,早在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去世之前,他的为人之道与观点已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他是一个ฐ典型的基督教徒,信奉新教,思想十分保守,顽固地认为社会上只有贵族๣才有统治能力,仿佛他生活在十四世纪似的。当时,手工业者正开始顽强地与旧的自由贵族๣阶级一决雌雄,企图在城市议会里争得席位和发言权。他对新生事物不很看得顺眼。他活动的年代,恰好是大动荡、大转变的十年,也是飞跃进展的十年,这对公众的献身精神和冒险精神提出极高的要求。新的时代精神๰正在喜奏凯歌,而卡斯托尔普老头儿却觉得这一切格格不入。他竭力卫护先辈的习俗和旧制ๆ度,而对扩建港口的冒险性尝试及一味兴建大城市而把上帝置之脑后的愚蠢规划不屑一顾。他一有可能就设法加以制止或削弱;倘若他竟能随心所欲,今日市政管理的外貌可能ม仍保持着他那个时代的田à园风味和古代法兰克人的情调。

这就是这位老人生前๩身后在市民们心目中留下的形象。由于幼小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政治一无所知,在他幼稚的心灵中基本上也保持着同样的形象。这是一些默默无言的、也是不加批判的感受,但这些感受栩栩如生。这些感受在他日后的生活中作为有意识的记忆形象完全保存下来,它们不能用文字表达,也๣无法分析,但印象依旧十分深刻๑。上面已经说过,这是生活中同甘共苦在起作用,或者说是祖孙之间血缘相近、休戚相关之故。这种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做孩子和孙子的往往先观摩,而后产生景仰之心,再由景仰而萌生学习๤之念,并从先代遗传下来的素质中培育出自己的个ฐ性来。

参议员卡斯托尔普长得又高又瘦。岁月使他的背和脖子弓缩起来,可是他试图用其他方法补偿:他威严地把嘴角弯向下方,尽管他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只剩下一排牙肉,现在全靠一副假牙咀嚼食物。他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摇摇晃晃,这么一来,头部的不稳感倒可以冲淡一些,看去仍不失尊严,同时下吧也可以在领巾๢上托住。这样的姿ู势,小小的卡斯托尔普看了很称心。他喜欢鼻烟盒——他使用的是一只狭长的、内部镀过金的海ร龟壳盒子——吸烟时使用一块红手帕,手帕的一角经常从他上衣后面的那只袋里垂下来。如果说这有损于他仪表的话,那么เ给人的印象也๣无非是年老而放浪不羁,不拘小节,日子一长,就故意或乐่意听之任之,或者连他本人也๣不知不觉。无论如何,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年幼而锐利的目光里,这仍不失为祖๢父外表上的唯一缺点。但无论是当时七岁孩子所看到的,还是他日后成长时所记起的老人的日常形象,都不是原来的真实面目。他的真面目迥然不同,比平时漂亮得多,逼真得多——这从一幅画像上鲜ຒ明地表现出来。这是一幅与老人身材相仿的画像,原来挂在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父母亲的卧室里,后来他迁到เ“广场”上,那幅画也一起搬过去,挂在会客室的红缎大沙发上面。

在这幅画中,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穿着担任市政参事时的官服。这是上世纪庄严而又极为朴质的市民服装ณ,有威แ风凛凛的、富于冒险精神的共和政体的遗风,过去在他身上也曾显赫过一番๘。它使人有时过境迁、今是昨非之感,也显示出世间万物彼此永远存在着密切的关系,而老人办起事来也十拿九稳。画中是参议员卡斯ั托尔普的全身像,他站在铺红砖的地板上一根圆柱和尖角拱门的旁边,是一幅透视画。他站时下吧向下,嘴角也往下弯,一双湛蓝的沉思的大眼睛眺望着远方,眼睛下面露出泪囊。他穿着一件黑衣服,确切些说,是一件一直披到膝盖的法衣似的长袍,衣服前面的敞开部ຖ分和四周围都饰有毛皮。上袖宽而隆起,也饰有毛皮;下袖则显得狭小,用粗布制成,花边袖口一直拖到手上,把节骨也遮住了。细弱的腿上穿着一双黑丝袜,脚上穿一双有银色扣环的鞋子。他脖子上套着宽大而浆硬的皿形领饰,前端向下,两侧向上隆起,下面在背心上还锦上添花似地饰着上等细麻布的褶襞。他手里提着一顶ะ上端越来越尖的老式宽边帽。

这是某个著名画家的杰作,主题鲜明,风格与古代大师๲的相仿,使观赏者联想起西班牙、荷兰与中ณ古时代的各种作品。汉斯·卡斯ั托尔普幼年时常注视这幅画ฑ,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懂得艺术,而是因为他怀着某种意义更广泛的、甚至更深刻的理解心情。像画布上描摹的那个祖父,尽管他在实际生活中只亲眼见到过一次,而且只是一瞬(当时,祖父正昂首阔步地向议院走去),但他仍禁不住感到这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不失为祖๢父的真面目,而每天所看到的祖๢父只是所谓“临时性”的祖๢父,是一个次要的、不能恰如其分地体现祖父风貌的形象。因为显而易见,那幅不同于他日常形象的、神๰采奕奕的画,是以一种不完善的、也๣许是不成功的刻意摹仿为依据的,他的这种高硬衣领和高的白领圈都是老式的;不过这样的称呼,不可能适用于这种值得艳羡的衣饰,它也只有“临时性”的意义——这里的衣饰,指的就是西班牙式皱领。祖父在街上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拱形大礼帽,与画ฑ中的那顶宽边毡帽极为相似,而那件有裥的长袍,在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来,只是饰有花边和毛皮的法衣而已。

因此,当某一天他和祖父永诀时,看到เ祖父仍旧保持着原来严谨、完好的风貌,心里十分欣慰。当时大家都在厅堂里,也就是他们常常面对面坐着就餐的那ว个厅堂;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躺在大厅中ณ央一口镀银的灵柩内,灵柩搁在柩架上,四周都摆满了花圈。他跟肺炎曾作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这是一场长期而顽强的搏斗,尽管由于他的适应能力强,他在世之日຅对疾病显得不动声色,处之泰然。此刻他躺在那儿,人们不知他是战胜还是战败了。不过无论如何,他躺着的神态十分安详。病床上的斗争使他大大变了样,鼻子也๣尖了一些,下身盖着一条毯子,上面放着棕榈枝。头部用一只丝绸枕头垫得高高的,这样他的下吧正好漂亮地陷在皱领前面的凹处。他的双手一半被花边袖口遮住,僵冷的手指被人为地安排得自然而富有生气,手里捏着一个象牙十字架,仿佛他低垂着眼睑定睛瞅着它。

祖父最后一次患病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起初还见过他几次,但临终前却没有见过面。家人不让他看到祖父所作的挣扎,这种挣扎大部ຖ分是在夜间。他只是从家中沉郁的气氛,菲埃特老头儿红肿的眼睛以及医生的来回奔走中间接地接触到有关情况。现在他站在厅堂里,心中不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祖父的“临时性”形象现在已庄严地消失,最后又恢复他原来的、恰如其分的真面目了。即使菲埃特老头儿痛哭着,不住地摇着头,而汉斯·卡斯ั托尔普自己也๣痛哭失声——以前,当他亲眼看到母亲突然去世,不久父亲也一动不动地像陌生人那样躺在他面前时,他也这样痛哭过——他还是认为这样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这么年青的时候,死神已๐第三次在小小的卡斯托尔普心灵上和感官上投下了阴影,特别在感官上。对他来说,看到死已不是什么เ新奇的事,他已十分熟悉,他对死已๐安之ใ若素,丝毫不影响他的神经,只是不免有些哀伤而已。这一次他也是这样,不过程度更深一些罢了。他不懂得大人的死对他的生活实际上会带来什么后果,却以天真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它,满以为将来反正有人会照料他,因此在灵柩面前,他也漠然无动于衷,只是干吧吧的表演一番。这一回是第三次了,他除了那些富有经验的感情和表情外,又带着某种古怪而老练的鉴赏神๰情。本来,他因为ฦ悲痛或在别人的感染下往往流泪,现在,眼泪已不再是他的一种自然反应了。在他父亲逝世三四个月后,他已๐把死这件事忘了,现在一下子又记了起来,而且当时的种种景象,又清晰、深刻、历历在目地以无可比拟的奇特形态再现在他眼前。

试对上面这些概念作一番分析,并用文字表达出来,大致可归纳为下面这些话。死,一方面固然是神๰圣的、富于灵性的和哀伤动人的,也๣就是说属于精神世界的事,但另一方แ面又完全不同,而且恰恰相反:它纯粹是肉体的,物质的,根本不能称它是动人的、富于灵性的或神圣的,甚至也称不上是哀伤的。庄严而富于灵性的一面,从遗体豪华的殡葬仪式中ณ,从如锦的繁花中ณ以及扇子般的棕榈ถ叶中体现出来;大家都知道,这象征着天国的安宁。此外,祖父冷冰冰的手指中捏着一个十字架,灵柩顶端放有托瓦森托瓦森(เbertelthorwaldsen,176๔8—1้844),丹麦雕刻家。作品以纪念像为主,也有取材于神话的。的耶稣基督胸像,两侧摆着高高突起的烛台——这些更清晰地体现出这一点。在这种场合下,这些也都散发出一种宗教气息。所有这些安排,都显然而确切无误地指明这样一个事实,即祖父现在已永远回复他的原来真面目。此外它们还有另外一些意义和减轻痛苦的目的,这点小小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明白,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所有这一切,特别是这么เ多的晚香玉,无非都说明死既不美丽动人,也根本不用伤心,而是一种几乎是不体面的、涉及血肉之躯的事,应当掩饰,应当遗忘,而不该常常记在心里。

正是由于这点,已๐去世的祖父才显得这样古怪,甚至一点也不像祖๢父本人,而是像一尊被死神替换了的、大小相等的蜡像,目前๩这一切庄严隆重的场面都是为他忙碌的。他躺在那儿,或者说得确切些,有一件东西躺在那ว儿,这不是祖父本人,而是一个躯壳;汉斯·卡斯托尔普知道,这个躯壳不是蜡做成的,而是祖父的本体,而且只是本体。这倒是不体面的,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像涉及血肉之躯以及仅仅涉及血肉之躯的事儿那样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端详着那蜡黄的、光滑得像乳酪那ว样干瘪的躯体,身材大小与生前一模一样,脸和手都跟祖父活着时毫无二致。恰好有一只苍蝇飞来,停在祖父一动不动的前๩额上,它的触嘴开始上下移动。菲埃特老头儿小心翼翼地把它赶跑了,同时战战兢兢地怕碰到死者的额角。他脸色虔诚而阴沉,仿佛不想或不愿知道他刚才干的是什么。这种谦恭的神情,显然同这样的事实有关,那就是祖父只剩下一副躯壳,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但苍蝇兜了一圈后,又栖息在祖๢父的手指上靠近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在发生这事的时候,汉斯·卡斯托尔普认为自己闻到了某种气息,这股气息虽然不是淡淡的,但比以前闻到的都要古怪而强烈得多,这使他不无羞愧地回想起过去有一位同学也有这股怪味儿,因此大家都回避他。晚香玉摆在那儿就是为了驱散这种气味的,尽管它们这样繁茂芬芳,这种气味还是掩盖不了。

他伫立在尸体旁已有好多次了:第一次单独与菲埃特老头儿在一起,第二次与舅公蒂恩纳佩尔——他是一个酒商——和两个舅舅吉姆斯与彼得在一起。现在是第三次了,一群穿节日礼ึ服的码头工人在尚未合上的灵柩前站了一会,跟卡斯托尔普父子公司的前๩主人遗体告别。接着开始大殓,厅堂里挤满了人,由戴着西班牙式皱领的圣米迦勒教堂布根哈根牧师致悼词,他就是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受洗的那ว个牧师。后来乘马车去墓地,他们这辆车紧随柩车之后,马车排成长长的一列。牧师在马车里待小汉斯·卡斯ั托尔普很和气。这一时期的生活从此结束,以后汉斯·卡斯托尔普又马上迁到一所新า居,换上一个新的环境。对他年青的生命来说,这已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