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瑞士境内的一个村庄名。

汉斯·卡斯托尔普——这是这位青年的姓名——独个儿坐在灰色坐垫的小车厢里,身边放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这是他的舅舅和养父蒂恩纳佩尔参议3(我们在这儿只匆匆介绍一下他的名字)送给他的礼ึ物。他还带了一卷旅行毯和冬季大衣,大衣挂在车厢的一个衣钩上。他坐在卸落的窗口边,由于下午的天气越来越凉,这位娇生惯养的青年就把那ว件时髦的、丝绸织成的夏季外衣的领ๆ子翻上来。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本名叫《远洋客轮》的杂志,旅程一开始,他就不时阅读,但现在却让它搁在一边。机车引擎轰隆轰隆地喘着气,烟雾吹入,在书籍的封面上沾了不少煤灰。

上面已经说过,《魔山》是以瑞士一座著名的国际疗养院为背景的。疗养院里住着各色各样的人物,有刚ธ毅正直、日夜盼望下山回联队的德国军人约阿希姆,有乐天知命、嗜酒成性的荷兰富商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有酷爱自由、不拘小节的俄国女人肖夏太太,有愚昧无知、专爱自吹自擂和卖弄风情的斯特尔夫人,有学识渊博、以人类进步为己้任的意大利人文主ว义者塞塔姆布๧里尼,还有口若悬河、愤世嫉俗的犹太人纳夫塔,他对欧洲的一切现存秩序嗤之以鼻,竭力鼓吹战争的正义性和必要性…我们的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就是生活在这群人中间,同他们混日子,打交道。他是汉堡一名见习工ื程师,本是以“客人”身份上山来探望他表哥约阿希姆的,想不到自己也๣染上了肺结核,一住七年,经受了生活的甜酸苦辣和疗养院里的风风雨雨。七年里,他怀着沉痛的心情眼看许多男女病友悄然去世,其中也包括亲爱的表哥。七年里,他学习到许多学校和社会看不到的东西,了解“精神๰分析法”是怎么一回事,还参加了招魂会一类的把戏,悠悠晃晃看到了表哥的亡魂。他探究宇宙的奥秘和疾病与死亡之谜,对人生的各种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内省。妩媚的肖夏太太激起他初恋的热情,在狂欢节之夜,他终于跪在她面前,向她倾吐自己的衷曲;可她却对他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不久就下山离他而去。数年后肖夏太太回疗养院,身边伴着的是荷兰富商皮佩尔科尔恩,这不由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妒火中烧,但经过一番波折,这三个人终于结成亲密的友谊。在疗养院漫长而无聊的岁月里,人文主义แ者塞塔姆布里尼经常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要他有独立思考能力,不受耶稣会会士纳夫塔的异端邪说所蛊惑,而纳夫塔也竭力向他说教,希望能争取他到เ自己这边来。这两个对手经常唇枪舌战,最后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们终于提出决斗ç。一声枪响,纳夫塔倒在地上,他自杀了。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声隆隆响起,疗养院里的病人纷纷下山,汉斯·卡斯托尔普穿起戎装ณ、在枪林弹雨中向前挺进——故事就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结束。

“哈,你来得真太好了!”他说,平静的语调显得激动起来。“我甚至可以说,这对我简直是一件大事。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变化——依我看,这在永恒而没有底的单调而寂寞的生活中是一个突破…”

“可是住在这儿,时间一定过得很快,”汉斯·卡斯托尔普发表自己的看法。

“时间快或慢,随你怎么说都行,”约阿希๶姆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它根本没有在跑。根本说不上什么时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生活——不,都不是!”他摇摇头说,同时又握起酒杯。

尽管此刻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脸像火烧一般,他也喝起酒来。不过他的身子还老是冷飕飕的,他的四肢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既有些乐滋滋的,也有些不舒服。他说话很急,常常说漏嘴๨,说了后就鄙夷不屑地做一个手势。这时约阿希姆的情绪也很兴奋,当那ว位哼着调儿、用手指敲打桌子的女人突然起身离开餐厅时,他们的谈话更加自由热烈了。他们一面吃,一面挥动着刀叉做着手势,一会儿惺惺作态,哈哈大笑,一会儿又频频点头,耸耸肩膀,两人只是不住地谈着话,连嘴里的食物也来不及咽下去。约阿希๶姆想听听汉堡的情况,话题转到易北河的治理规划。“这是划时代的壮举ะ,”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对我们的造船事业有划ฐ时代的意义。这样的估计一点儿也不过分。我们准备一下子投入一千五百万作为预算费,你得相信,我们是懂ฦ得怎么去干的。”

尽管他对易北河的治理计划十分重视,他忽而又把话题岔了开去,转而要约阿希姆再谈谈“这儿山上”和山上来客的其他生活情况。约阿希姆乐意地谈了起来,为他能畅所欲言而感到高兴。他又不得不重复谈谈尸体以及人们用雪橇送尸体下山的事,而且再次明确保证,他说的都是有根有据的事实。因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又捧腹大笑起来,做表兄的也笑了,看来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他又给他讲一些滑稽的事助助兴。这时他们桌子上坐了一位女人,叫斯特尔夫人,病得相当厉害,是坎斯ั塔特一个音乐家的妻子,这么没有教养的女人他可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连“消毒”这个字的音也๣发不准,还一本正经,自以为是。她称助理医师克罗科夫斯基为“古板君子”人们对此不得不忍住暗笑,不露声色。此外,她说起话来喋喋不休,这里山上人大多都是这样。她还反复说什么另一位女人伊尔蒂斯太太,身上带了一把短刃。“她叫这个是‘短刃’,——这真是无价之宝!”他们懒洋洋地往后靠在椅子背上,尽情地笑着,笑得身子前仰后合,同时差不多打起呃来。

在这段时间内,约阿希姆有时不免黯然神伤,想起了自己的命运。

“唔,我们坐在这儿笑着,”他脸຀上带着忧戚的神色说,他的话有时为ฦ呼吸时横膈膜的—起一伏所打断“不过我根本无法预料é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因为要是贝伦斯说再住上半年,那是算得很紧的,你得作好再多住一会的思想准备。不过日子真不容易过呵。你倒说说看,这叫我好不难受。我已经获得准许,本来我下月就可以正式参加考试的。现在我只好嘴里衔着体温表荡来荡去,不住听着那位没有教养的斯特尔夫人在耳边絮聒,糊里糊涂地打发着光阴。像我们那样的年龄,一年时间是多么宝贵,而这一年里,山下的生活却起了那么大的变化,有了那么多的进步。我呢,不得不像一池死水那ว样凝滞不动——不错,活像一个肮脏ู的水洼,这样的比喻并不太过分…”

奇怪的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此所作的回答只是提出一个问题,那ว就是这里能ม不能喊到一名服务员。当他的表兄稍稍有些惊愕地瞅着他时,看出对方已昏昏欲睡——他真的快睡着了。

“你要睡了!”约阿希姆说。“走吧,是我们两人一起上床的时间了。”

“时间还不到呢,”汉斯·卡斯托尔普含糊不清地说。但他还是弓着背、僵着腿跟着他走,全然像一个因困倦而将脚贴着地面行进的人。可是当他在半明不暗的走廊上听到约阿希姆的说话声时,他猛地振作起来。约阿希姆说:

“克罗科夫斯ั基坐在那边。我想,我应当很快把你介绍给他。”

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一间会客室壁炉旁边一个明亮的角落里靠近折门的地方,正在看一份报纸。当这两ä个青年人走向他时,他站了起来。这时约阿希姆摆出一副军人的架势说:“大夫,让我把我汉堡的表弟汉斯·卡斯托尔普介绍给你。他刚到这儿。”

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用某种爽朗、坚定和生气勃勃的刚毅神态迎接这位新的住客,仿佛他想表明,跟他相处根本用不着有什么拘束,完全可以愉快地相互推心置腹。他大约有三十五岁,身子胖胖的,肩膀很宽,比他前面站着的两人矮得多,因此要看清他们的脸不得不稍稍向后仰起头来。他脸色异常苍白,白得有些透明,甚至发出磷光般的青色。他眼睛露出深褐色的光辉,眉毛黑黑的,蓄着两撇又长又密的胡子(เ胡子上面已带有几根白丝),更显得他的脸白得厉害。他穿着一件相当旧ງ的双排钮扣的黑色上衣,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镂孔的凉鞋,鞋子里是一双厚厚的灰色羊毛袜,脖子上系着一条翻下的软领带,这种领带,汉斯·卡斯托尔普过去只有在但泽的一位摄影师那ว儿见到过,这倒使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外表确实带有几分照相馆里的气派。他热忱地笑着,笑时从胡子间露出一排黄牙。他握着年青人的手,一面用略带外国腔调的拖长的男中音说:

“很欢迎您来我们这儿,卡斯托尔普先生!希๶望您能很快习惯这里的生活,日子过得称心如意。请允许我问一句,您是有病来这儿住院的吗?”

汉斯·卡斯托尔普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睡魔袭来,同时想竭力显得彬彬有礼,这副模样儿可真叫人感动。现在他落得这么一副狼狈相,心中十分恼火;凭着年青人那种猜疑多端的本性,他从助理医师的笑声和豪放不羁的神๰态中看到某种怜悯式的嘲๦弄意味。他回答时告诉对方只住三星期,还说起自己考试的事,最后补充说,感谢上帝,他身体非常健康,一点病也没有。“真的吗?”克罗科夫斯基大夫问,嘲讽似地把脑袋歪向前๩面,同时更深沉地微笑起来。“这样看来,您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杰出人物!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到一个一点毛病都没有的健康人呢。我能不能ม问一下,您考的是什么科目?”

“大夫,我是工程师๲,”汉斯·卡斯ั托尔普谦逊而又不失尊严å地回答。

“啊,工程师!”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仿佛收敛了笑容,一时失去了某种力量和热忱。“这是挺好的职业。那么เ这样说来,您在这儿无论身体上或心理上就不需要什么治疗啦?”

“不需要,我真万分感谢您!”汉斯·卡斯托尔普一面说,一面几乎倒退了一步。

这使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又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再次握握年青人的手,提高了嗓门说:

“唔,卡斯托尔普先生,你就好好地睡一觉吧,尽情享受您那无懈可击的健康吧!好好儿睡,再见!”就这样他打发了这对年青人,继续坐下看报。

这时电梯已无人管理,因此他们不得不徒步上楼。他们一言不发,刚才和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相遇使他们有些烦躁。约阿希姆把汉斯ั·卡斯ั托尔普陪送到三十四号房间,这时那个跛足的人已把来客的行李在房里安顿就绪。他们又聊了一刻钟的天,汉斯·卡斯托尔普一面谈话,一面把夜间用具和盥洗用具一一理出,同时抽起一支很粗、味道很柔和的烟。今天,他连一支烟也受不了,这使他感到惊奇和意外。

“他看来是一个出色的人物,”他一面说,一面把吸入的烟喷了出来。“他的脸白得像蜡一般。可是天哪,他脚上的鞋子袜子实在可怕。灰色的羊毛袜,可还有风凉鞋。我们到底有没有冒犯了他?”

“他有些敏感,”约阿希姆承认。“你在治疗方面不应当这样粗暴地拒绝,至少在心理治疗方แ面。要是有人避而不愿作这种治疗,他就不乐意。他跟我也๣并不最投合,因为我不够信任他。不过有时我把梦里的情况说给他听听,这样他就有一些分析的材料。”

“哦,那么看我准是冒犯了他,”汉斯·卡斯托尔普恼恨地说,因为ฦ得罪任何人往往使他老不痛快。于是疲劳变本加厉地向他袭来。

“晚安,”他说“我累็得要垮了。”

“八点钟我来约你吃早饭,”约阿希๶姆说完这话就走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匆匆地作好晚间的梳洗。他一关上台灯,睡魔就征服了他;但他再次一跃而起,因为ฦ他记起正好前天有人死在这张床上。“这可并不是第一次,”他暗自想着,似乎这么一想就能宽下心来。“这不过是一张死人睡过的床,一张普通的死人床。”于是他睡着了。

但一当他进入睡乡,他就开始做梦,而且几乎ๆ一刻不停,一直做到第二天早ຉ晨。他梦见的主要是约阿希姆·齐姆森七零八落、不成样儿地躺在雪橇上,沿着陡峭的山路滑下去。他的脸像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一样,苍白而发出磷光。前面坐着那ว位骑手,他的脸模糊不清,活像那个ฐ连声在咳嗽的家伙。“这里山上的人全是这个样儿,”变了形的约阿希姆说。这时,可怕地、黏液满口地咳嗽ณ着的不再是那个骑手,而是约阿希姆了。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由得痛哭失声,他觉得应当到เ药房去一趟,买一些冷霜来。可是鼻儿又大又尖的伊尔蒂斯太太坐在路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显然是她的所谓“短刃”但实际上却是他的安全剃刀。这使汉斯·卡斯托尔普破涕为ฦ笑。就这样,他在错综复杂的情绪中ณ翻来覆去,直到晨曦通过半开着的落地窗射进来,把他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