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垛高高扬起的旱ທ烟袋停在了空中。随后跟进来的草叶连忙扑上去伸手就摸马碎牛的头，接着就凄厉的尖叫一声：“碎牛！”
清晨空气清新，斜挂在东北端的太阳却早ຉ早撒下了夏日的强光，当十多个青年男女组成的红卫兵队伍抬着一块门扇大的牌子进了药王洞大门时，他们看到เ满脸通红的马碎牛跪在院落地上正在给药王爷磕头。旁边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怒骂不绝：“我把你个碎龟子怂，你连药王爷的胡子都敢往下拽，你那一天还不把我的皮揭了？你是吃了豹子胆了？你翻了天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早晚叫我锤死你个狗日的！你要闲的声唤就到河里洗炭去--ๅ---ๅ-”
“回吧，把劲用到割麦上。渭城不是北京，农村也不是城市。谁让你命不好生在马跑泉呢。”
马碎牛看了看也笑了，说：“这要真是些大花卷你还得回家！”
“出卖灵魂的娼妓！”
张富生逃了。逃回了石羊庙村。
谢凯也问：“背处分的感觉咋样？”
谢凯说：“还是柳班长会说话。你看马碎牛和赵俊良进了门就没客气过。”
马碎牛躺在中间的畦垄里。他顺手拽下一条包谷叶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把那包谷叶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包谷叶子的怪味丝毫没有让他难受，反倒让他觉得头脑格外清醒了。看到เ两个伙伴越说越怕，安慰道：“甭害怕，那狗怂没那么容易死，最多是个残废。那ว狗怂自己也说，运动初期打人是正常现象。俊良也说过，文化革命这一整，天下就要大乱了，也就没人管事了；正是各路英雄起事的时候。咱三人再一跑，就更没人管了。万一运气瞎，让公安局逮了，我把事情揽下来，不能三个人一块死。要是没逮住，咱就藏起来。”
怀庆像扎了一锥子的氢气球，失望极了，说：“现在是社会主ว义，大家都穷的要怂没蛋地，那ว有富人让你劫杀？另外，占山为王也没那么เ容易。就咱三个碎娃ใ？大旗还没立起来就叫狗熊给舔了，死了都没人知道，还当什么เ山大王呢？要叫我说，还是实际一些好，咱就藏到沟道那个地道里头，反正除过咱几个ฐ人也没人知道那地方。”
柳净瓶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王串串。因为王串ธ串也挨打不轻。郑浩然宣布：王串串以鲜ຒ血为诱饵，拉拢黑五类子女结成反动联盟，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据此认定，他在辩论台上的表现全都是蒙骗革命群众的卑劣手段，统统推翻。其内心潜藏着极大的反革命阴谋：串ธ联黑五类、企图报复。郑浩然还扬言，下一节课如果看不到张富生的血书，就帮助他写。”
“其他人咋也不管？”
“最笨的办法——监视方副组长的办公室。”
“那ว让谁去？”
柳净瓶又担心又怀疑，犹豫过后小心地问：“真的？这可是方副组长定的规矩，你要没把握就不要逞能——小心你也站到เ那里头。”
赵俊良瞪着眼问：“我啥时候害过人？你要信不过我，以后有事就去问苟矫时！”
张闻淡然一笑，说：“你把它庸俗化了。其实稍微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能ม够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解放全人类。”说到这儿，张闻转身面对郑浩然：“如果血统论成立，那ว么，你认为全人类还能解放吗？”
张闻点头。他不温不火地问：“那么它是逐渐消亡呢还是一下子就没有了？”
台下一片笑声。马碎牛也笑了。
马碎牛长叹一声不再看他。“秃子，给我调查清楚，石松为啥下软蛋了？”
“你这是污蔑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家！”
“日你妈，你敢骂我？你大我是贫农出身！”
秃子很快就回来了，进前门、登讲台，眉飞色舞地向全班宣布打探结果。原来二次争执是因明明的一个提议引起的。明明认为，是工作组要求地富子女站到教室后边的，既然造成学生骨折致残这样严重的事件，班干部ຖ就应该出面与工作组交涉，责任不能只由学生承担；至少也要他们表明态度、拿出处理意见。对于明明这个建议，孙亭山不以为然。石松的胳膊断了，既不是工作组授意的更不是工作组某个人踹断的；只能怪石松倔强、只能怪庞牛犊鲁莽，应该由他俩各自承担一半责任。大多数同学觉得孙亭山不但言之ใ有理，而且具有宽大的胸ถ怀。身为班长，他并不以石松负隅顽抗而将全部ຖ责任推到他身上。接受这种观点的人就劝明明不要多事。明明不善言辞，班长既然不支持，他就叫上怀庆带着十数个认为工作组负有责任的同学去了工ื作组办公室。
方副组长气度不凡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看样子正要出门。他诧异地看着围上来的学生，和蔼地问有啥事。明明说明原委，并说大家是来讨个ฐ说法，希望工作组表态。不然，一旦大家认为动手是得到工作组默许的，进而升级、失控，学校的秩序将会更乱。他还当面质问方แ副组长：“你让地富子女站在教室后边是‘因’、石松胳膊断了是‘果’，你应该对这件事有个ฐ交代。”
马碎牛感叹道：“想不到这姓方的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秃子，以后不许骂人家‘狗怂’了——只是这‘血统不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
张富生说：“当年希特勒就搞过血统论，他捋下纯正的亚利安种子，繁殖他们高贵的品种。把其他人种杀的杀、赶走的赶走；把欧洲整了个一塌糊涂。”
“分化学生的目的达到了。”赵俊良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后排的水平。他发现水平比他还要失望。
“如果我们自作主ว张坚决抵制文化课、全力以赴地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后排一个铿锵的声音响了起来。
马碎牛说：“他能有什么招？还不是老一套：开个ฐ全体师生大会，把这个刚ธ刚点燃的火种压下去？”
“更不可能。老师虽然不愿意得罪校长，但他们更不敢承担压制文化大革命的罪名——他们自己也是泥菩萨——满沟子没擦净的屎。被逼无奈时，他们也许会做做样子，然后对钱校长说学生不听他们的，再把手里的刺猬一股脑แ地重新า交到钱校长手上。钱校长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马碎牛觉得和水平手下的人说话很无趣就背着手过来了，看到赵俊良和水平字斟句酌、细致地一条一条地讨论，不耐烦地说：“俊良，咱为ฦ啥到这儿来你都忘了？是为ฦ了争分夺秒！像你们这样逐字逐句地讨论，别人早都跑到前头去了。”
马碎牛说：“都不要争了，就签上‘六六级甲班、六六级丙班、六七级甲â班、六七级乙班全体同学’。咱要的是气势，不要先坠了自己的威风。至于各班有人不赞成，我想他们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不去管他。万一有人不服跳出来反对，那ว就把他当保皇派拾掇，骂他个狗血淋头——必要时不惜动武！我就不信还有谁敢胡言乱语。一句话，谁的娃哭谁哄，各班的事自己解决。收拾不下班上的一小撮你就不要造反！”
“不说北京了，你看咱具体咋办？”马碎牛有些急不可耐。
赵俊良淡然一笑：“文化大革命麽，总得先礼后兵吧？我的意见，咱先贴几张大字报，探探水有多深。如果没人接茬，不妨偃旗息鼓、等待时机——反正咱们是第一个起来造反的；要是大家一哄而起，那就借势整他个天翻地覆！”
同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奇怪地扫了一眼满堂笑声的教室，走进来和蒋老师耳语几句。蒋老师就叫了声柳净瓶，示意他跟同老师出去。柳净瓶拧上笔帽、合上本子，站起来走了。
秃子就再次推脱：“我刚才说了，不会写吴晗那个晗字，我也不知道海瑞罢官是咋回事。”
“不是。”心事重重的叔叔语气很肯定。
晚饭后突然下起了雪，起初下的是“雪沙”，当这些小米般大小的雪沙落在屋外的柴禾垛和包谷杆扎起的围墙时，那沙沙的声音像蚕吃桑叶，听起来柔和、悦耳，浑身舒坦。阴沉的天气加速了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上下原了，赵俊良家门前的沟道显得十分静谧。塬下小年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到了后半夜。赵俊良没有下原去玩，他安心地呆在家里；他要利用这下雪天的大好时机去阅读那些描写雪景的优秀文章。他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像叔叔那ว样，长大后做一个学识渊博的语文教员。
“那么多的大人，你就都能ม骗过去？”赵俊良有些怀疑地问。
“所有人一见我‘发烧’都慌了，那顾得去辨别真假！只说是药王爷显灵。走到我跟前也都是上手摸我的额头。说实话，我也就给额头上抹的辣子酱最多。这地方แ显眼，也许侥幸可以躲过我大那顿耳光。当时眼肿着，额头又烧疼烧疼的，整的我都有些后悔了。——只是有一个人，我可能ม骗不过他。”
“谁？”大家几乎同时问。
“吴道长。”马碎牛不笑了，说：“他没有摸我的额头，只是有意无意地抓了一下我的手腕。这家伙做事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一阵沉默之后，赵俊良说：“放心吧，他是决不会揭发你的——只是你把马克思标准像包在药王爷头上作的实在过分。”
“你不说，我到忘了，”马碎牛神情突然有些紧张：“当我大揪着我的耳朵让我给药王爷下跪时，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张包药王爷的马克思像不见了；当时也真吓了我一跳！”
“唉，你狗日命大，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帮了你个大忙。”赵俊良骂道。
“反正马克思像不在药王爷头上，红卫兵也让我吓跑了，再把魂一叫，这事也就结束了。”马碎牛轻松地说。
“怕不会这麽简单。”赵俊良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这麽想，红卫兵不会这麽容易善罢甘休的——哎，对了，你们村的红卫兵是哪儿来的？”柳净瓶问道。
“中专学生。听人说是村南农机学校的毕业班。”秃子一向以消息灵通自傲。
“得是茂陵农业机械制造学校？”
“就是的。六零年开始招生的。建校那会儿，县上来了个干部，说了一大堆‘国家征用’和‘划拨用地’的鬼话，不经社员同意，把我村的地拿墙一圈，这种了几百辈子的地就成了他的了？后来听说有啥‘补偿款’，社员也没见着，都叫公社挪用了，在大泉村公社新址上盖了办公室了。人家哄‘狼剩饭’说，以后可以让马跑泉的娃直接上这个学校念书。谁知道等学校盖好了、开学了，‘狼剩饭’高高兴兴在村里挑了几个学生，披红戴花，亲自送到学校时，学校的人根本就不理！人家让咱村的娃ใ去考试——他大那个驴仔蛋，要考试谁上你这烂怂学校！---ๅ---人家还说，负责征地的人是教育局‘土地办’的，许下的愿与他们学校无关，他们只管按政策办学。村上要是不服气，可以到县上去告状——告谁呀？告国家？告政府？连个合同都没有，这不是鬼话麽？这事把全村的人差点没气死！后来——后来‘狼剩饭’就走亲戚去了——他只要一走亲戚村上就要出大事——我大就领ๆ着人拆茂陵技校的围墙，一夜之间给他拆了一大半！把他那还没干的青砖、红砖全拉回来给社员分了，家家也都垒了猪圈。学校告到公社ุ，公社ุ说派人调查，可就是没有干部敢下来，担心村上追问补偿款的事。茂陵技校等不及，就重新把墙补上了。后来都不提了，这事就拖了下来——”马碎牛突然笑了，说：“我扯远了。还是说眼前的事。这伙红卫兵进村前就侦察好了，说是周围几个村子只有马跑泉有牛鬼蛇神——他大那个驴仔蛋！咋能把‘牛’、‘神’和‘鬼’、‘蛇’混为一谈？世界上的错误太多了——对了，还听说他们的头目是魏家泉的，叫‘为大家’；这麽怪的一个ฐ名字。有人说这怂一肚子瞎瞎心眼，只是今天没在，要不然--ๅ----ๅ”
“肯定还有事！柳净瓶，明天早上来看热闹。”
“行，我一定来---ๅ---ๅ”
马碎牛恼恨于往事，自言自语地说：“当年是我大挑头拆他的围墙，现在他马爷爷长大了，还有一帮弟兄、还有一个狗头军师，咱新า账老账一块算！”忽然想到了晚上的事，就问赵俊良：“那今晚叫魂的事？--ๅ----”
赵俊良正吹胡子瞪眼地嫌他把自己叫“狗头军师”，听见马碎牛问他，就报复地说：“放心吧，误不了。咋都得把你的魂从‘牛头马面’堆里给拘回来！”
马碎牛一愣，明白了赵俊良为什么气恼，就说：“骂的好！我骂你一句你要不还口我心里还憋的难受。”大家就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