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净瓶说：“我得想想今天干的这件事——还有背的这个处分值不值？”
马碎牛充满疑ທ问：“你咋知道？”
苟矫时惊讶地说：“好冷怂！腮帮子上被人打出了肺结核；方副组长的手真能点石成金了！”
马碎牛面红耳赤。他瞪了秃子一眼，对着那些哈哈大笑的人吼道：“笑怂呢笑！你打死个人试试？你狗日不吓得瘫到教室、把到裤子才怪！我瞎好还能ม跑出二里路呢！”
他大声喝止疯子一样的马碎牛，两手用力，借着马碎牛的劲就把椅子顺ิ势抡在了旁边的课桌上，随着一声巨响，那课桌随即就凹下去一个脸盆大的深坑。马碎牛手里的椅子也四分五裂，成了飞溅的木块、木条。方副组长腾出右手，照ั准马碎牛的脸上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董远绕到马碎牛身后，弯着腰伸手去抓马碎牛，讲台就“轰”地一声砸在了他的屁股上，差一点把他撞倒在地。董远回头一看，秃子正从讲台的另一侧收回双掌。董远怒不可遏去追秃子，秃子就围着两个女生在课桌上跳来跳去地逃。
王串串越讲越愤恨，看到钱校长鼓励的眼神，眼睛里就放了光。
赵俊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张富生和王串ธ串都讲了些什么，他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只是听到同学们一阵阵哗笑。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赵俊良举手。
“没有那ว个意思。”赵俊良不想过多解释，他相信打小报告的人已经把他的理由汇报过了。
“我听说你们只是签了个名。”
“同学们，你们是国家的未来。不要被那ว些似是而非、混淆阶级观念的所谓大道理蒙蔽了！要坚信党的领ๆ导、要坚信工作组的做法是正确的。只有这样，你们才不至于犯错误。”
“谁反对血统论就打倒谁！”
“王串ธ串为黑五类做出了榜样！要想重新做人、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不知为ฦ什么，马碎牛始终都没有仿效旁人为王串ธ串的决裂行为ฦ鼓掌。
第三四节课是法定大批判时间。各班学生不约而同涌到了辩论台前。有人捏着笔记本、拧开了钢๐笔帽，笑容谦虚，似乎随时准备记录辩手即将展示的能ม够令人耳目一新า且不同凡响的论点。有人卷着发言稿，或踌躇满志或躁动不安，不是急于亮相就是心中无底。只有少数人沉稳不语、气度不凡。那ว淡然的微笑和胸有成竹的表情，在稍嫌幼稚的矜持中掩藏着难以觉察的自傲。马碎牛觉得，除他以外，这里人人都是有备而来的。
秃子以百米速度从侧面冲向辩论台，看样子是要跑上去。三虎瞧见了，抢上几步把紧ู靠在台侧作为台阶的椅子猛然拉开，来了一个釜底抽薪。秃子并未减速也不惊慌，只见他双手搭在台沿，一个ฐ飞身大翻转嘭地一声就站在了台上。台下数百人齐声喝采、回声如雷，马碎牛都不得不由衷地叫好。秃子逞能ม，沿着台子边沿打了一圈的列子，继而一个弹跳，稳稳地站在中ณ央。他团团作揖，模仿兴平老杜的做派，耍怪说：“在家看辈分、入校论血统。本人马秃子，上得台来不为ฦ卖药、不为练武，只是有一个ฐ心念要强烈表达。那就是：坚决支持革命的血统论！列ต位不知，这血统却是人生第一要紧之事。血统要是乱了，害怕得很！谁知道生下的儿子是驴是马还是骡子？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哪个不怕死的粘怂先上来和我辩论？”
赵俊良小声说：“咋没有事实？他把一口血水吐到เ庞牛犊脚面上了。”
秃子插嘴说：“打人事小，关键是你为反革命份子出头打人——你还热心地把反革命份子送到了医务室，痛打了文革积极份子——你敌我不分！”
秃子挠着头，想了好一阵才说：“说我们六中的造反形势基本上是死水一潭。还说：‘就墙上那些大字报？那也叫文化大革命？真应该把学生组织起来到เ城里去长长见识。’”
“我才不信呢！”马碎牛鼻子一耸，轻蔑地说：“以前钱校长和张书记也说他们代表党，现在咋样？党员的牌子还没摘就成了坏蛋！现在是揪斗走资派时期，是学生的天下，这时候谁要指手画脚地说他代表党，我看就危险！也许过不了几天他们也成了这次运动的绊脚石。”忽然想到方正只是个副组长，忙问：“班长，正组长死到哪儿去了？”
“同时也是个舞台。他们不但要表明自己้支持学生造反，还要强调不能脱离党的领ๆ导——张书记、钱校长和米教导主ว任所代表的党的领导。”柳净瓶分析说。
“是不是和水平他们先沟通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大家采取一致的步调？”柳净瓶建议。
大字报上墙不久，宣传墙前人就站满了。全校同学奔跑而至，如饥似渴地阅读过后，一个个ฐ如饮甘霖，反应十分强烈。更有甚者，一些同学还纷纷掏出钢笔激动地在大字报上签名表态，宣誓强烈支持“联合造反宣言”的五条内容；有几个ฐ班还紧随其后把一张张内容雷同的大字报勇敢地贴到เ了“联合造反宣言”的旁边。
一阵拥挤后，谁在后边喊了一声：“钱校长来了！”前边的学生就退潮般向两边闪。站在后边的人却趁机抢到了前面，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机智，继而就如饥似渴地看起了大字报。周围的人就骂，骂过后接着挤、接着看、接着签名。人群刚刚恢复平静，后边又有谁喊：“钱校长来了！”前边的人头也不回就骂：“钱校长他大来了也不让！”钱校长在后边说：“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听到钱校长的声音，前边的学生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很快就闪开了一条路。后边喊话的人就幸灾乐祸ຖ地笑。
马碎牛不依不饶地埋怨秃子，看见赵俊良对他摆手，悚然一惊，忙说：“怀庆和明明那儿我都安排好了，没问题。他们一共联络了九个人，利用自习课写大字报，一旦ຆ咱们的大字报贴出去了，他们也同时跟进。”
柳净瓶的积极参与让马碎牛十分感动。仿佛是注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陡然间就觉得浑身给劲，他果断地说：“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去。”
张书记眼珠子一转，态度和缓下来。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脸上重新า挂起了灿烂的笑容。他满面春风地赞许说：“好吗，啊？这个意见提的很好吗！我们的学生为了批判‘海瑞罢官’，把自己的全部ຖ零花钱都投入进去，这说明大家对批判‘海瑞罢官’的重大意义有很深刻的认识、对投身思想领ๆ域里大事大非的斗争有强大的责任感吗，啊？有很多话要说的吗，啊？这很好吗！啊？这种积极的态度我们应该给以表扬。但我个ฐ人却并不鼓励。同学们家境都很贫苦，那点钱也来的不容易。自古道：皇帝ຓ不差饿兵。我看这样吧，由á学校总务室出面，给每人发一本练习簿，再发两支铅笔；让同学们轻装ณ上阵、掀起新一轮的大批判。啊------ๅ”
“有。我没看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事实上我连‘海瑞罢官’也没看过。你得先发给我两套，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好好研究；看明白了里边的毒性，我好批判。”
马碎牛觉得奇怪：“既ຂ然是清官现在为啥要批判他呢？”
马碎牛笑道：“你就是杞人忧天！这个ฐ世界咋会黑白颠倒嘛，批判清官就会失去民心。这道理连我这个‘将尾’的马碎牛都懂ฦ，中央领导就更不用说了。真要批判ศ清官，政府就会失去人心、中国就会天下大乱，我不信。弟兄们，你们信不？”
赵俊良并没有把自己的内心感受显露在脸上。他避开柳净瓶的调侃，声音和缓、幸灾乐祸地笑着说：“高兴的早了点吧？真让人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慨。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明天就期末考试了，要考五门课呢！我看你这一关咋过？反正今年考试我要当好学生了，说啥都不给人递条子——不管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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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良也觉得韩组长说话欠妥。他质问道：“韩组长，你说话太过冷酷。‘不能让工作组为细菌承担责任？’按你的理论，蒋介石也不用为杀死红军的枪炮子弹承担责任了？作为ฦ派驻六中ณ的工作组组长，你不觉得你的回答过于冷漠吗？”
“啥冷漠？是没有人性！”马碎牛骂道。
韩组长赶忙道歉：“刚才那ว句话是欠妥；我道歉。但血统论是对是错，上下都没有结论。老方让个别ี学生站到เ后边听课的方式确实值得商榷，但不是很快就纠正了吗？至于割破手指，实在是冲动行为，没必要。”
马碎牛咄咄逼人地问：“那你不管？”
韩组长回答的十分平静：“你希望我做啥？”
马碎牛又马不停蹄找到双照ั派出所。见了所长就激愤地细陈王串串死前发生的一幕幕迫害黑五类子女的事件。他还着重讲了王串串割手指的前因后果以及方แ副组长对此公开给与的肯定。马碎牛说的口干舌燥，那ว位年近四十岁的所长也听得十分认真。但听完之后他却苦笑道：“你想让我干啥？把工ื作组撵走？把方副组长逮了？你能确定谁是杀害王串串的凶手？凭你几句话我就行动？——你把事想的太简单了！我们民警办案是要以事实为依据的，特别是人命案。割破手指纯属个人行为，没人逼他；你让我办谁？回去问刘ถ强吧，他的诊断ษ是处理此案的唯一依据。”
“我就不相信这世界没有天理！”四处碰壁之后，马碎牛把目光转向学生。他上下联络、积极准备，鼓动上百人，在王串串ธ死后的第二天抬着尸首发起了声势浩é大的示威แ游行。
刘强不同意马碎牛把王串串的尸首抬出医务室。他说：“人命关天。没有正式结论前，天王老子也不能把尸首抬出这个门！”
马碎牛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这尸首还是我抱进来的！”
刘强说：“那也不行！你把贼娃子逮到派出所，转个身你要领走，行不？”
马碎牛恼怒已极，耐心也丧ç失殆尽。自血统论推行以来他多次受挫，那胸中早憋满了怨愤。刘强阻挡他抬尸游行，这便把全部怨气发在他的身上。
“绑了！”他毫不犹豫下达命令。秃子和怀庆事先有备。马碎牛一声令下，二人更不迟疑，掏出一团麻绳扑了上去。有三虎搭手更加快捷，三个人手脚麻利地把刘ถ强绑成了毛线疙瘩。奇怪的是，刘强十分平静，不但不反抗，他还背着双手任由á秃子缠裹。秃子有些慌乱，力度忽大忽小。刘强就皱起眉头斥责秃子下手太重：“我又不是方副组长！意思到了就行了麽。”
马碎牛在诸多同情王串串ธ的同学帮助下很快将放置王串串ธ尸首的病床抬到了医务室外。此时的马碎牛模仿办理红白喜事的执事，有条不紊地调整队伍。他吩咐高举ะ招魂幡的赵俊良和明明站在队伍的前列ต，俩人就举起沾满了白纸条索的长竹竿站到最前头。马碎牛让三虎和毛始波站在招魂幡后，听他的口令行动。三虎手里提着一把二胡，毛始波却左手执锤、右手拿着以前李蛋蛋吃饭的家具——退休的铜铃。高举挽联的柳净瓶、贾佳佳和六七级甲â班几位女生紧随其后。
马碎牛前后检查，确认无误后大喝一声“起灵！”三虎和毛始波就奏起了哀乐่。白花花的招魂幡和挽联举了起来。马碎牛伙同秃子、怀庆和苟矫时扛起病床，一支呜哇怪叫的游行队伍缓慢出发了。
全校师生倾巢出动！人们站在路边默默观看，面容严肃、气氛压抑。——不管他是否支持或者反对血统论，此刻也不得不肃穆对待。一些女生流眼泪了，掏出手帕捂在脸上擦拭不已。一些男生怒气难平，随即加入到游行队伍里去。也有人追着看对联，欣赏赵俊良和苟矫时的杰作——想不到在王串串的不幸中ณ，六七级甲â班表现出空前的团结。左侧对联写着：“痴心人忠诚偏致死，冤死鬼叛逆难求生。”右侧对联写着：“冤无可诉，繁星如雨天垂泪；死不瞑目，山摇水动地呜咽。”
游行队伍在校内缓慢转了三圈。除过二胡哀婉的曲调和铜铃清脆的节奏，这支游行队伍始终沉默不语。谢凯带着人加入到เ游行队伍中来了，不由分说换下了早已๐汗流浃背抬尸首的人。张闻、魏子美加入进来了，换下了举着招魂幡的赵俊良和明明。而柳净瓶和贾佳佳已经被水平和倪凝露换过两次了。
被沉默压抑的情绪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马碎牛觉得火候到เ了，指挥着游行队伍堵住了工作组办公室的门口。躺着王串串尸首的病床半截在门里、半截在门外。马碎牛揭开王串ธ串ธ的遮面布，黑着脸对韩组长说：“你们每个人都把这娃看两ä眼，让人觉得你们还多少有些人性。”他揭开王串串身上的被单，托起右手，展露着三个ฐ黑烂肿胀的指头说：“他的死只怪这三根指头。你们只要对着尸首说一句他的死跟你们没有关系，我即刻把人抬走。”
秃子气愤地喊道：“让他们给王串ธ串磕头！”
室外响起了愤怒的呼应声：“下跪！”、“磕头！”
有人还喊了一句：“打死这几个ฐ狗日的！”
马碎牛喊了一声：“都悄着，这儿有领ๆ导呢，听韩组长作表态发言。”
韩组长难以措辞。按说负有责任的人是方副组长，与他这个迟来的组长毫无关系。但作为六中工作组的最高负责人，他又无法推卸责任。办公室外站着上百学生，虽然静悄悄的，但这种无声的压力让人窒息。而马碎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也让他左ุ右为难。一言不发不行，但回答有误——谁也无法保证让每一个人满意——即使是微不足道的错误，也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恶劣影响，甚至会发生难以预料é的后果。
学生很快就没有耐心了，也许他们是误会了。不知是谁带头呼喊起口号来了。
“严惩杀人凶手！”
“工作组必须公开道歉！”
“血债要用血来偿！”
“血统论杀人不见血！”
窗玻璃稀里哗啦全被砸烂了，还有人往里丢砖头。秃子和三虎端来了一脸盆的驴粪蛋儿，立逼着毛始波一块儿往里扔。那ว驴粪蛋儿圆圆的，丢进办公室就四分五裂，随即就飘荡出牲口的粪便味儿。
秃子边扔边骂：“王八蛋，敢欺负我们六七级甲班的人，寻死呢！”
三虎也不甘寂寞，扬声骂道：“今天是驴粪蛋儿，明天就是米田共！”
韩组长意识到不能ม再犹豫了。他示意有话说。马碎牛单手一举，顿时鸦雀无声。
韩组长缓缓盖上了王串串ธ的遮面布也把王串串的胳膊轻轻放进了被单里。他动情地说：“这娃死得冤枉。”一言未了，外边就有了哭声。韩组长长叹一声，无限惋惜地说：“他的死和我们工作组有直接责任。我将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也会原原本本把同学们的意见向有关领导转达。事情发生了，作为ฦ派驻六中工作组组长，由我来承担全部责任。”
马碎牛看他一眼，说：“这责任你承担不了。我们知道王串串的死与你个ฐ人无关，只是胸中ณ这口恶气难以平息。但你不能置身事外、你得说话！说一句能ม暖人心的话。”
韩组长说：“这样吧，先把人抬回医务室。后边的事由á我出面联系。如果派出所有了正式结论，我通知他家收尸。”
马碎牛左看右瞅，确信韩组长发自真心，这才挥挥手，让人把王串串抬到了外头。
这件事终归还是不了了之ใ。尽管六中各班都追随马碎牛控诉工作组，写出了铺天盖地的泄愤文章；尽管有人趁着黑夜向工ื作组办公室丢砖头乱砸一气，致使他们当晚不得不睡在校领导临ภ时安排的办公室，但无论是工作组成员还是校领导，却都能ม泰然处之。人人心明如镜：谁都没有能力改变王串串的死亡结论。
“死于感染。”仅此而已๐。
王串串ธ死了，像寒冬落下的一片树叶。他那善于以另类手段驱使长工的父亲垂泪不已，轻手轻脚把他抱上架子车一言不发拉走了。
马碎牛名声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