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朱三家的新居并非新宅，原本是六麻子朱六福的老房。六麻子死后，里面还住着他的一个堂叔。六麻子的堂叔又聋又哑，脑แ子还有点毛病，终生未娶，是村里的五保户。朱三早就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了，老是不得空，这回如不乘搬家的机会占了这块宅基地，以后就归别人了。朱三派人把六麻子堂叔的养女朱凤英找来，许以每年加三百斤小麦的优厚待遇。啥面子大也没有粮食的面子大，第二天天尚未亮朱凤英就把她养父连人带物一车拉得干干净净。朱三又怕六麻子的儿子朱洪林长大滋事，就把安寡妇和尕顺叫到当办分室的庙堂里，讲政策、讲方แ针，附带着还说了些法律方面的事。安寡妇毕竟是妇道人家，两ä句话就给唬住了，尕顺ิ狗屁不通，任由人家摆布，不消半个时辰，奶奶孙子老老实实在朱三们事先写好的协议书上按了手印。朱三也不白沾公家的东西，每年扣一百个工分，三年扣清。两厢情愿，谁也不贪谁的便宜，一片废宅能ม值几个钱？久不住人的空宅子，闹不闹鬼还两说着哩！
桐生当了干部，人高眼高自然条件也高了。二十二岁的小伙子，不算大也不算小，按说也到考虑个ฐ人问题的年龄了。可是这小子，徐庶见曹操，死活不张嘴，问死都不说。乡里姑娘尽他挑，他一个看不上，这也是常理。梅生别说在红泉村，就是拿到城里去比，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况且桐生和梅生多少还沾点青梅竹马的边儿。从小是两小无猜，长大是比翼双飞，这是多美的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回梅生，梅生不说话，摇头不算点头算，看样子是肯的。没想到问题出在儿子身上，说死说活，这小子硬是不回头。
董榆生跪在父亲坆前，迟迟不愿离去。那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的面容时时在他眼前环绕。父亲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生呢？尽管有人把那天“批判会”上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终认为那是朱三们杜撰出来用以骗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他是在父亲的培育呵护下长大的，他热爱父亲的事业而且自己也在从事着和父亲同样的事业。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确信总有一天，党会相信他、接受他的。为了尊重母亲，他决不向母亲问长问短，只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本来嘛！
董榆生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举ะ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泼之于地。他想起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设不是亲生，更显出父亲的为ฦ人，高风亮节、坦荡胸怀，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亲的庇护。别的不说，就是那次连夜背他去县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去县城的路上，那个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ณ。
“你爹让那个驴日的朱三给害死了，还说你爹不是你爹，造的谣多了，我一会半会说不清楚，你快回家看看去吧！我的老天爷呀，怎么好人的命就这么เ不值钱？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五奶话未说完，先已๐哭得涕泪交流。
“不，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五奶收住哭声，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
今天的高原县城和四年前已无法相比，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到处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报、小字报。啥内容都有，有造谣的、有避谣的，有骂人的、有找人的（通缉），琳琅满目，杂乱不堪。满街人群，衣着单一，或蓝或灰，要么深蓝要么浅灰，仅此而已。男ç装女服，式样统一，不是军便服就是中山装。偶尔几顶黄军帽，腰里扎着牛皮带，军不军，民不民，俨然就像电影里的“武工队”（没准怀里还揣着把枪）。来往行人，个个铁青着脸，佝偻着头，来去匆匆，谁撞谁一下，谁踩了谁的脚，既不搭理也不道歉，甚至看也懒得看一眼。碰巧熟人见面，少了往日的热情，不叫大哥大姐，皆是以“师傅”相称。曾经十分流行的“同志”，不摸底细绝对不敢贸然呼叫，生怕混淆了阶级阵线，惹出口舌，造成是非。聪明的中ณ国人啊，每个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称谓，把先人留下来的词稍作修改，不论男人女人，官大官小，年高年低，好人坏人（关进牛棚的除外），一律以“师傅”相称，不能不说是一大明。而“师傅”一词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既不失体面，又显示了对人的尊重，而且还少了同流合污的嫌疑。
“推下去，把她扔下去！”紧接着三五个壮汉，不由分说，连拉带拽，从马槽里拎出一个披头散的中ณ年妇女。一声号子一二三，眨眼间那妇女便“噗嗵”一声被撂在路边壕沟里。随着一阵狂呼乱叫，拖拉机绝尘而去。
“算了，你们俩别吵啦！让班长快去快回。”副班长李向东接过董榆生的空碗。
“嗨，猪八戒撒尿，啥时候能轮到我头上？不是还有老革命哩吗！”雷毅用眼角瞟了瞟蹲在地上的朱桐生。
第二位是安寡妇安桂花。也曾经有人说话：老人家是革命烈属，为革命把儿子都搭上了，怎能ม划为异己้？此话明显站不住脚，马上被批驳下去：猪肉贴不到羊身上，儿子的功劳怎能和老娘混在一起。况且，儿子是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娘却大搞资本主ว义，本就是泾渭双流，一清一浊，也不是谁和谁过不去，两条道路水火不容，茂林如果尚在，肯定也会和他老娘划清界限，和广大革命群众站在一起。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安寡妇被圈到“牛鬼蛇神”这一类。
第一位上台言的是个尕小伙，初中还没毕业赶上“罢课闹革命”，让他爹从学堂里扽回来，赶到山上放羊去了。尕小伙声音还没变全，说男ç声不男声说女声不女声，奶声奶气地照本宣科，说了一大堆朱建明的不是，末了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朝“地富反坏”这一伙里问了一句：
“好好，算你有种，今天我就成全了你，让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来来来，过来几个人，把他给我绑到那ว棵树上。”赵新生喊道。
俘虏团长原先只不过是门背后的光棍，虚张声势做做样子的，真要动起真格的就另当别论了。不消เ片刻๑，只见他浑身乱抖，冷汗直冒，战战兢兢道：
“是啊，台湾是咱中国的地方，不解放过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睡觉都不踏实哩！”
董传贵插嘴说：“儿啊，到了部ຖ队上，一定要尊敬长，团结战友，努力学习，谦虚谨慎……”
窑洞里有些碎草等物，想必是此前有人在这儿歇过脚。朱三一只手紧紧攥往女孩的小手，一是表示ิ亲热一是怕她不情愿跑了。两只脚摸索着把碎草拢在一齐，好在他对这个破窑洞最是熟悉不过，头天他还在这儿撒了一泡尿。这些工作其实在一二分钟之内就做完了，然后他把他的“新娘”放倒在他刚ธ刚铺就的“新床”上。
朱三虽是酒醉，神智尚存，他怕那女子的吼声招来是非，想用手又腾不出手来，索ิ性就用自己又肥又大的舌头，堵住那樱桃般的小口。待那女子不喊不叫了，他又在女子粉白细嫩的俏脸上疯狂地乱啃乱咬一番。直到力竭为止。朱三从小到เ大，经历过无数女人，唯有这次，最令他心驰神往、妙不可言。
“那ว个海ร呀，你不知道有多大？能有一千个、一万个涝池大，听说还有洋，洋比海ร还大哩！”
自此之后，这老头跟疯了似的，跑前山，奔后山，这儿刨个洞，那ว儿挖个炕……
要紧ู关头，梅生也不含糊，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地往前爬去。
“他爹，要打你就打吧！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饿死人了，饿死人了！苏修的账啥时能ม完？”
听说董传贵退伍回家，乡亲们接蹱前来看望，炕上地下全挤满了人。赵春莲拿出董传贵带来的“大前门”，会抽不会抽的一人给了一支。
侯志国帮腔说：“老三这些年进步可大了，当着我们的大队长哩！”
“真的，你要走了？你上哪里去呢？”
“我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就把我忘了吧！”
“政委说你这个ฐ人太犟太固执，可能以后会吃亏。最主要就是家里这件事，弄不好以后就要有麻烦。本来政委还有很多话要俺向你转达，突然有几架敌机袭击火车，曹政委不幸中弹，临ภ终前最后一瞬，用眼神指指你、指指俺……”
“连长，俺老家在山东聊城。”丁兰巧用手绢擦擦眼睛，继续说，“曰本鬼子杀了俺一家七口，俺从小失了爹娘，无依无靠。直到เ参加了革命，才算是有了安身之地。部队就是俺的家，战友就是俺的亲人。这次战斗，俺还是第一次到เ前沿阵地。起初也没觉着怎么害怕，俺还亲手干掉了一个鬼子哩！鬼子兵的尸体像放倒的麦捆子一样，横七竖八满山都是。咱的同志也越来越少，俺一瞅就急了，抓起一颗手榴弹就往鬼子群里横（扔），俺亲眼看见一个鬼子飞上了天。突然俺见你身子一歪，喊了一声“卧倒”就扑到เ俺身上。接着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俺爬起来了，你没有起来。连长，咱连队就剩ທ下你我二排长三个人了。你负伤后二排长接了你的班当了连长随部队编入海军，上了东南前线了。你拍拍屁股再一走，剩俺一个人，俺可怎么เ治（办）呢？……”
“其实也很简单，我要，我要……”
“净说些没用的话。你说让我做什么？快说呀！”
赵春莲说：“吃菜呀。菜都凉了，要不我给你热热去？”
赵春莲被瞅得不好意思，不由á低下头，抿嘴一笑说：“成亲这么些日子了，都不拿正眼瞧人一回，还两口子哩！”
外边公公和朱三的对活赵春莲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这一段时间，她心事重重，常常是彻夜不眠。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赵春莲的心就是铁打的？即便是铁打的也会化成水的呀，何况她一个ฐ忏弱女子，受人这么大的恩德，岂能无动于衷？董传贵死守他的承诺，坚决不和她在一个ฐ炕上睡觉，自己铺一张草垫子就睡在屋地下。这时间久ื了人能ม受得了？这叫过的啥日子啊？有好几次，赵春莲想走，想一走了之ใ。有一次她已经走出好远了，想想不合适，又原路返回来。是啊，面对人生，她是个无能的人。她是那种靠男ç人吃饭的人，离了男人就寸步难行。除了能ม干点家务活，她什么เ都不会干。当初如果不是于占水，她可能ม老早就草草嫁人了。出了这个门，她能上哪儿去？哪儿是她的家？她还能碰上董传贵这样的人吗？于占水会回来吗？要是能ม回来，今天最好，明天也行，如若三五年，十年八年，那就害死人了。救了命的人，不给人家回报倒也罢了，还让人家受这么大的连累，这日子啥时候是个ฐ头啊？想来想去，赵春莲暗下决心，她不能再等那ว不能再等的人，她要铁ກ了心和董传贵过日子，她要感化董传贵。当然她也明白，像董传贵这样正直诚实的人，不可能一天两ä天让他改变主ว意，她要用滴水穿石的毅力来感化他，来捂热温暖他的心，这样既报答了他的深恩，又让她和她的孩子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于占水走了，从此以后人不知天不知，生不知死不知，踪影不见，音讯皆无。
赵春莲命大。她从一棵棵悬挂在悬崖上的小松树上出溜下去，最后是一棵大榆树接住了她，以至于她毫未损，甚至连皮肉都没有蹭破一点。只是衣服挂了几个洞，裤角多处被撕裂ฐ。
董传贵正要解释，老郎中接着话头继续说：“传贵呀，这事依我看来麻烦大着哩，不过传贵你放心，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决不会对人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