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寝室,提起笔,准备再给妻子写一封信。
天色暗淡下来了,灰黄的光,显示出城市里特有的黄昏色彩。
同时,他更加由衷地敬佩自己的导师了。
走到寝室门口,见到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覃雨端着满满的一碗饭,饭的上头,盖着至少两ä份红烧肉,背靠着门在那里站着。
明月看见纤索上还多出一根被血汗深深浸ฤ渍过的搭带,她又走过去,毅然将那根搭带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青年人,穿一身布满风尘的牛仔服,敏捷的动作,锐利ำ的眼神,如鹰隼一般。
历史啊,就是这么复杂,这么多变,这样难以捉摸的么?
江流宛转绕花甸è,月照花林皆似农。
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也同样被闻教授冷落着。
“他和当年戴金边眼镜穿西装套圆口布鞋的胡适博士比较起来,谁的名气更大?”
“大的麻烦倒说不上,反正都是那ว些事,一提到钱,再好的人都不大亲热。但基本上还是顺利的。新鲜事倒遇到不少,一时也说不过来。最有趣的是,到土黄乡,我还听到乡民们唱你以前教过我的那些背二哥唱的歌呢!”
“现在不往陕西背盐了,他们还唱?”
“虽然不往陕西背盐,但他们主要的运输工具,还是常年不离身的背篓。那里太穷了,不说与通州城、我们的县城比,就是与我们县城的其他乡比,简直都各是一重天地。那里山高路险,没有公路,只有一条疙疙瘩瘩低洼不平的机耕道通到乡政府,别的地方,几乎连人行道也没有,左顾右盼找老半天,才可以找出一条被马儿蕊和铁ກ心草蓬ศ盖的小路来。上路了,却不敢放胆走,稍不注意,说不定就踩到เ了绝壁的边缘。而且,与青草一样颜色的青竹扁蛇和拳头粗的乌ไ梢蛇,随时都可能从你脚底窜起来。那些蛇像会飞一样,身子一纵,就丈多远,隐没在前面的草丛中,弄得你胆战心惊,不敢迈步。但是,那些山民们却不怕蛇,他们把喂肥的猪背到几十里山下的集市上卖,又从集市上买回化肥或日用品,一根打杵探路,蛇就像黄昏时候堰塘里的鱼一样,争先恐后地蹦起来。他们一边飞快地走,一边发出“咝咝”的声音,把那些在草丛中歇凉的蛇赶走。”
“你这一次外出,见识不少嘛。”
“那ว当然!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给你唱两支山歌呢!”
这着实激起了姚江河的兴趣。在他的心目中ณ,楚文化和巴蜀文化有着某种割不断的姻缘。直到现在,大巴山老百姓的许多口语,还应和着楚文化中某些语音的韵律。
他催促着妻子快唱。
兴奋着的顾ุ莲,待真的要开口,却犹豫了,看一眼期待着的丈夫,不好意思起来。但她经不住丈夫的怂恿,便露了满口细碎的白牙,小声地唱开了:
也!背二哥来奴的人,
十冬腊月才穿一层;
我心想与郎脱一件,
我连起那个脱肩才两层!
也!背二哥来背二哥,
哪个叫你背那么เ多;
我心想与郎背一肩,
奴家脚๐小难上难!
也!那打杵子来二尺八,
上坡下坎离不开它;
过河过坎探深浅,
那ว亲生儿子不及它!
奴家只盼郎早归,
夜夜亲郎成双对!
唱完了这首,顾莲自己被那沉重气氛所感染,不等丈夫要求便接着唱了下去:
天上落雨(嘛ใ)地上稀(也)岩窝(嘛)黑(嘛)去投宿(哟),
我脚儿一挞(哟)嗨!也!
背在哪里,捆在哪里,囤在哪里,
哟!我的(嘛)去投宿(哟)。
一天行路(嘛)八十里(哟),
腰酸腿痛(嘛)背勒皮!
脚儿一挞(哟)嗨!也!
背在哪里,捆在哪里,囤在哪里,
哟!我的(莲)背勒皮(哟)!
顾ุ莲的歌声,引起姚江河浓重的乡愁。
顾莲在通州大学呆了三天就准备回家了。
在她离开前一天的下午,姚江河对妻子说:“平时我不喜欢弄饭,加上伙食团的饭菜也还算过得去,没必要另外加餐。你带这两大块腊肉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理。不如这样,今晚上我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你也好跟他们认识一下。这几个朋友都很好,经常询问你的情况。”
著名学府的学子询问一个普通妇人,顾莲既高兴又惊慌。对丈夫的提议,她自是满口应承,对丈夫说:“当然,本来就该这样,只是不知我的手艺是不是合他们的口味?”
“管他的,只要大家高兴就行。再说,你的手艺我敢说在清溪地界是找不出的,我的那些可以茹毛饮血的朋友从来也没有享受过。”
“王婆卖瓜!”顾莲羞红了脸,拧了丈夫一把,就挽了袖子,准备烧肉,并对丈夫说:“要请客,光是这两块腊肉是不行的,你的任务是买点别ี的菜,再就是把该请的人请到。”
姚江河却为ฦ难起来,搓着手说:“不好意思,钱已经用完了。”
顾莲银铃般地笑了一阵,从包里掏出四百元钱塞到丈夫手里:“这不给你带来了!我本是准备走的时候才给你的,不然,你又要把我带着把通州城都吃遍了——以前你带我去县城不就是这样子?
那样,我一走,你留给自己的钱就不多了。”
四百元钱,全是十元一张的,厚厦一叠,还带着妻子软乎乎的体温。姚江河拿着钱,想说什么.嘴唇抖索一阵,却说不出,径直出门去了。
六点钟,姚江河请的客人全部ຖ到齐。一共有五人,除明月,就是姚â江河邻近寝室的朋友。
“你没请夏兄?”一个人问姚江河。
“怎么เ没请!我喊了他两次。他说他要写论文,来不成。”
“这家伙准备把天下的书读完是不是!”
明月像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似的,一连声地喊着顾莲姐姐,系了一根塑料袋权当围裙去帮她做事。
圆尾肉已经煮ุ熟,热腾腾地放在从老师处借来的菜板上;锅里,猪肘子在欢乐่的沸水中ณ翻滚。几大碗白菜、香菇、人工培植的蘑菇、青椒等等,都已清洗得干干净净。因此,明月系上“围裙”却不知道做什么เ好,东摸摸,西摸摸,有些尴尬。最后,她看定了菜板上的圆尾肉,对正用筷子检查猪肘子是否炖烂的顾莲说:“姐姐,刀在哪里?我来切这块肉。”
“妹妹,你坐吧,坐着跟他们摆龙门阵。你是江河的客人,哪能让你做呢?话又说回来,你可能从来也没做过这些事的。”说着,顾莲就用手的后掌按住明月的肩头,把她往座位上摁。
顾莲的话倒是实情,明月在家从来都是吃现成的,在学校自然到เ食堂打饭吃。与何云恋爱的那段时间,他五妈是连厨房也不要明月靠近的。
明月坐在那ว里,很不自在,与另几位男ç性说话又不投机。因为除姚â江河在幸福而矜持地微笑着之外,其余几个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盛赞顾莲的漂亮,欣羡着姚â江河有福气。顾莲红了脸,说:“我漂亮啥呢,山里人,再水灵也要带上几分泥土气。这妹子才叫真正漂亮呢!鼻眼生得精精明明的,又有学问!”顾莲指着明月说。
这倒弄得明月不好意思起来,她也跟着几个男同胞一起,说“姐姐简直就像一朵白玉兰。”
凭心而论,顾莲的确长得很美。她大大的眼睛,灵动而幽深,不需眼影,也显示ิ出梦幻般的情调,她的眉毛淡淡的,很细,像一弯凌空的月,随意而起,随意而收,却让你觉得仿佛是上天安排,匠心独运,给你留下无尽的想象和空间。由于此,她光洁的额头便十分动人地显现出来,像一片肥沃的广阔的土地;润红的嘴唇,恰是这土地上一束含苞欲放的花朵。她的乌ไ黑闪亮的头发自然地下泻,被圆润的肩头一挡,便成细丝状在背部和前胸分流而下。整个儿看去,顾莲就像从画册上走下来的妙人儿。
这既让明月感到惊诧,又让她心里隐隐作痛。
席间,明月显得出奇地拘谨。那些不知女儿心的男同胞们一开始就定了调子,他们举起杯来,异常诚恳地说:“今天,我们要痛饮一场,大家先饮三杯!”其中一个ฐ络腮胡子说:“这第一杯酒,敬我们漂亮的嫂子。有一首歌唱道: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在江河以后的硕士文凭上,有江河的一半,也有嫂子的一半!”
说毕,他脖子一仰,杯不挨唇就将酒倒进了喉咙,其余的人次递干杯。轮到江河,他一脸幸福地将烈性酒吞下去了。
大家的目光盯住了明月。
明月是不喝白酒的,她与顾莲的面前,分别放着一瓶“峨嵋雪”饮料,明月便把饮料瓶送往嘴边。可是,络腮胡子一把将瓶夺过去。
“明月,你这是什么意思?此酒非彼酒,是敬嫂子的!拼命也要喝白酒嘛!”
明月一脸透红,不知所措。然而,一个八钱装的白酒杯递到她的手边。
除姚â江河与顾莲,几个男同胞一齐起哄:“快喝快喝,不然你就是不承认嫂子漂亮,也不承认嫂子能干!”
这是女人最忌讳的,明月尤其忌讳,她抖抖索索地将杯子接过来。
明月举起杯,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笑意,正要饮下,顾莲一把将杯子夺过了,溢出的酒滴进菜里。
“你们这些家伙,专门整人!酒天生就是男人喝的,哪有逼迫人家一个女人饮酒的?”将酒泼在地上了。席上有了极为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络腮胡子先说话:“不行不行,女人自带三两酒,喝起来比男人厉害呢!”趁顾莲不备,将杯子夺过来,对明月说:“你看你看,明月你好不好意思!人家嫂子说我们在逼迫你喝,这就证明你敬嫂子的心是不诚的,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如果不饮下这杯酒,我们就喝不下去了。”
“纯粹胡说八道!”顾莲又去夺杯子。
明月轻轻一笑,挡住了顾ุ莲的手,把杯子从络腮胡手里接过,自斟满满一杯,脸一扬,饮得一干二净。
可是,她没能ม康酒地将杯子放下,而是随手一扔,杯子叮铛掉于地上,摔成碎片。明月双手捂了脸,狂咳起来,肩部ຖ和头部不停地耸动,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