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白的月光从窗外射入，帐内半明半暗，情景竟与昨夜的尉阳山小居相差ๆ无几。司鸿豫深感造化弄人，叹道：“你当真是一点也经不得逗。我连着两天见你，都弄得这副模样，又胸痛又咳血的，再折腾上几日，是逼我去坟前寻你吗？”
司鸿豫端来一杯茶给他漱口，两人在灯烛下对坐了会儿，司鸿豫才道：“你若听得刺耳，不肯接受，我便换个说法。就算他司鸿七对你情深意重，心有不舍，总有别人舍得，就算司鸿七不忍下手，总有别人想要先斩后奏……”
酒楼ä的栏杆边早已没了司鸿豫的人影，只见一个面容姣好的红衣青年伏在栏杆上，歪头枕臂，慵懒地俯视大街。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四处游走，似是醉得深了，根本寻不到视线焦距，可那ว目光一落到傅少容身上，迷茫的瞳孔骤然紧缩，凝成了一把荧荧淬毒的寒刃。
你等着。
“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便是傅少容，我们府上的第一门客。眼界奇高，落笔万金，从来不肯用普通的芊莎纸。紫节墨斋新า进的薄云纸，一大半都直接送到了他的案上。”张昭甫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扇骨用力捅在傅少容胸ถ口，“像我们这样不会说甜言蜜语，床上功夫又不行的小书生，尽忠一百年也得不了势，哪里配跟傅公子用同样的纸？”
他们之间并无过节，但他曾经身居的那ว个高位本身就是最大的过错。千百人求之ใ而不得的位置，他占了将近十年，即使此刻已经离开，衣角上还沾着昔日的荣光——微末，却刺๐眼，刺๐眼得让人恶念杂生。
左右两道门扇合拢了，月光透过薄薄的障子纸，映出纸面上一道倚门而坐的身影。
门开刹那，风起倒灌，吹得那人长发散乱，竟堪堪后跌了半步。
其人面不改色，其言滴水不漏，倒蒙了个ฐ自圆其说。
傅少容诧异地抬头：“什么时候？”
傅少容决意不去理他，顾自牵马出了场，司鸿豫正要命人扶他上去，就见他利落地挽住缰绳，脚踩铁镫，一记按背翻身，稳稳地坐到เ了马鞍之上，神态从容不迫。
他的傅郎身段修长，眉目疏ຕ朗，这般脊梁笔直地坐于马上，颇有几分不披甲的文将风采。从前带夏绯衣来时，少年高高坐于骏马之上，也有率真秀气的感觉，却比不得傅少容这般耳目一新的清俊。
倒是有几分形状了。
“啊！”
秋日暖午，侍女们在八角窗牗后边儿扎做一堆，唧唧喳喳聊着八卦，一时间黛料é香漫，绢帕挥飞。
侍女们早就被府中ณ鼻孔朝天的门客弄得上了火，如今来了一位贴心体己的公子，一传十，十传百，都三三两两ä偷了午休闲暇到思清园外头张望。运气好的隔窗调笑两ä句，公子非但不生气，还会问了她们的名字，用一种瑰丽的古体写在纸上，作为赠礼。
这分明不是他的卧室！
廊前满满一汪秋水，波光微泛，水声潺潺。池子四周绒草芊软，星砂覆地，秋木枝桠繁盛，叠出好几重深浓的黑影。廊灯上绕一层鹅黄的纱缦，笼住了灯里恬淡的烛光，好似隐在云中的月娘。
待沐浴ภ完毕，傅少容推窗看了一眼，外头漆黑一片，估计不会再有人过来传什么消息了，便吹熄了灯烛准备就寝。刚沾上枕头，屋外匆匆来了传信的人，说是司鸿凌请他去折兰苑一趟。
八月时节，桂花开得旺盛。未及走近，淡淡的桂香已经扑鼻而来。
“……《乐闻集》？”
长久以来，他弹琴全凭心意，很少学别的门客那般附庸风雅地弄些集子，唯一有过的一本就是《乐闻集》。当年司鸿凌初遭废黜，凤离东宫，人心崩散，曾有那么一段最为落魄的时候，身旁只剩他一人不离不弃地相陪。那年傅少容不过十八，又是个家养文客，帮不了别的忙，怀里只一架玄木凤尾琴，便日夜奏琴，为司鸿豫纾解心中郁๗结。
夏绯衣得到保证，勉强安了心，回身去取那套崭新的衣袍，替司鸿豫更衣戴冠。
仔细系好襟结，翻平袖口，凑近司鸿豫的脸颊啄了一口，夏绯衣这才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在府里的时日，殿下依旧记挂着我。”
“是你……先欺负的我……”少年屏足气力瞪了司鸿豫一眼，无奈媚眼迷离，生生瞪了个ฐ百转千回，柔情似水，差点将司鸿豫的魂魄勾走一半，“是你折腾得过了……我才，才忍不住……”
睫毛微颤，少年疑惑地睁眼，就见司鸿豫伏在他身上漫不经心地倒腾。
这一声吼威慑十足，贼人本就是个鼠胆，闻言竟吓得冷汗直流，连裤裆都尿湿了，哆嗦着丢了匕首，连滚带爬地往深巷中ณ逃窜而去。
景况与方才无异，身体却更冷了，每一寸皮肤都像贴在了寒冬的冰面上，唯有手背贴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他动了动手指，将那温热之物握于手心，贪婪地捏紧，想要暖和一下麻痹的身体。
“娘，我们什么时候走？也坐这样好看的船吗？”
“这是城里运粮的货船，天天沿着河道兜圈子，跟厨子的转磨一样，走不远的。”六娘揉揉他的头发，比划ฐ道，“以后呢，我们要去南边的大江，乘๖一种三层高的大船，绘着彩漆，可好看了。九儿在上头晃荡几日，再下来，就到了京城了。”
昨日还在酒楼上骂司鸿豫负心，哭闹得半城皆知，隔夜便忘了，成了“无暇同去”。傅少容有心送佛，无意点破，牵起司鸿清晏的手准备离开。谁料é夏绯衣不依不饶，故意伸脚๐绊他。傅少容不备，中ณ了他这小人之计，踉跄着朝前跌去，慌乱ກ中一把抓住旁้边的花窗木棱，险些崴了脚。
扶墙站稳了，才发现指尖被旁生的木刺๐扎破。他将那木刺๐小心拔去，指尖马上冒出殷殷的一滴血。司鸿清晏看到就急了，扔下猫儿，捧着他的手呼呼呵气，回头朝夏绯衣使劲儿甩了记眼刀。
夏绯衣自认扳回一局，张扬而轻漫地笑了起来，双目狭长半眯，好似正午的猫眼。
“傅少容，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不，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
他喃喃地说着，神情诡谲，整个人仿佛着了魔，忽然就抬起手腕，吻了吻袖口绣的一对锦鲤：“立鹤答应过的，这世上的男人他只爱我一个，谁也抢不走他，谁也不能……哪怕来抢的人是你……”
他越说越轻，后面几乎听不见了，突然阴狠地瞪了傅少容一眼，咬牙，甩袖，飞快地离开了。
对于夏绯衣这人，傅少容实在有些胸闷。
他常与君子交游，未必事事和顺，时有异见，或者秉志相左的，总也不至于闹得这般堵心。夏绯衣走的路数过于飘逸，与张昭甫极像，傅少容一贯的君子风度招架不住，又不甘降格同流，偏偏那ว小公子正受疼宠，喜欢主动树敌，雨打落花扑面而来，教他躲也躲不开。
司鸿清晏心情更差，新仇旧恨垒得比山还高，只差仰天咆哮，转身就奔去衡临轩偷了支笔，跑到燕卉阁往人家大门上画狗头。
傅少容看得愕然，小公主却嫌不够，非要将“夏绯衣”三个ฐ大字添在狗头旁้边，可惜字丑，便眼巴巴๒地向傅少容寻求帮助。傅少容见一朝公主ว都如此率性，转瞬释然，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落笔沉稳，端端正正三字楷书，由右及左横亘于狗头之上。
两ä人做完坏事，欣赏一番，再互相对望，心情终于重归畅ม快。司鸿清晏蹦蹦跳跳地继续带路，傅少容悠然跟在后面，觉得偶尔这么不要脸地报复一次也颇接地气。
王府名为府邸，亦是诸位皇子的京城据地。
几年前皇帝身骨未衰，尚能临朝执政，各家便做得十分低调，都摆出一副闲散干净的模样，以防被揪出什么把柄。这些年皇帝卧床不起，皇子结党之事几乎挑了个半明，暗地里干戈大动，只差没把刀刃拍在台面上，诸如私牢、暗室、信所、军械、密哨之ใ类的布防也开始层出不穷。
傅少容熟知七王府的布置，猜司鸿豫这边应当相似，故而昨夜请求解禁，就是冲着五王府的暗哨来的。
司鸿豫信网之通达，机括之ใ精妙，常常令司鸿七防不胜防，而他府中的暗哨藏得同样巧妙，观察力稍有不足便容易漏过。傅少容绕着王府走了大半圈，一路上抽丝剥茧，大致弄了个八分清楚，心中的地图随之一一补上，最后竟只剩下了几处空白。
而这几处空白，无一例外都在王府边缘最不起眼的地方แ。
“这个地方呢，叫做枯骨院。”
司鸿清晏领他来到เ一扇黑漆小门前，指了指头顶斑á驳的破木牌匾，突然抱臂一阵哆嗦。身后莫名升起一股阴森之气，门旁้侍卫身着黑衣，看着活像獠牙恶鬼。
小丫头外强中干，第一个ฐ字还是气势高昂，第二个字便陡然降调，第三个字索性跟着手指头一起打颤，颤得没了边儿，飞扑进傅少容怀里，脑袋埋得深深的，不敢再看。
傅少容笑道：“埋葬老仆枯骨的地方，对不对？”
“对。”司鸿清晏小声嘟็囔，探出头来，怯怯地道，“听说半夜有好几个老爷爷飘来飘去倒恭桶的……”
傅少容忍不住笑了，余光扫过门庭上下，心中已有了答案。
看得出，这座院落位置偏僻，紧贴着王府的西北墙角，久未修缮，的确可作埋骨之处。但那ว窄窄的小门黑漆尚新，孔锁无锈，守门侍卫立姿端正，眼如鹰隼，显然极其重视门防，不应是传言中的废弃之所，更可能是一处私刑地，或者别ี的什么。
他一时半会儿套不出更多内情，久留无意，便先绕了过去。
“这个地方呢，叫做樵夫院。”
司鸿清晏又领ๆ他去了另一处院落，干脆利落地介绍：“简而言之，就是拿来堆柴的。”
堂堂皇家公主ว居然知道“柴”是什么东西，傅少容有点儿讶异。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院落，唇角不由á勾起一丝微笑。
向阳，干燥，远离池塘。
院落宽敞，可用以曝晒，墙外转角有一只半人高的水缸，可用以防火，屋顶砖瓦加厚了一层，可用以防雨，果然是个ฐ适合堆柴的地方。但细细观察，便能发现院前的青砖泥隙没有木屑，百步之内更不见厨房，杂役出入的后门也离它极远，若说当真用来堆柴，未免不切实际了些。
傅少容心道，文人藏书，恰如樵夫储木，樵夫院这般布置，或许正是用来藏储纸卷一类的物什，至于究竟藏了什么，藏得有多深，就得进去之后方แ能知晓了。
“清晏，借猫儿一用。”
傅少容笑意温和。
司鸿清晏乖๔乖地将猫儿递过去，提醒他这猫性子刚烈，不好对付，刚说完，那猫便死不要脸地往傅少容脖子上一阵乱ກ蹭，左爪刨领ๆ口，右爪搭肩头，湿漉漉的鼻子到处细闻，带着毛刷็的粉嫩舌头恨不得在他脸上舔个来回。
邀宠刚ธ邀了一半，身子突然被抱到半空。
那ว猫儿预感大事不好，惊惧地盯着眼前含笑的美人，收起了口水。
日光晴好，万里无云。
常言道，九月不晒纸，十月徒伤悲，待到秋雨连绵时，满屋都发霉。于是苏仪早早地选好了今日轮晒的卷轴，悉数摞在墙边，在院落中ณ央铺开十张长案，然后搬了条凳子坐到院角，一边百无聊赖地左ุ右手对弈，一边等着太阳升上来。
晨过午至，身上晒得暖烘烘，正是日光最刺๐眼夺目的时候。
苏仪看时机适宜，便打算去将那些卷轴都铺到案上。刚ธ起身，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抬头只见一道白影凌空飞过，张牙舞爪地扑腾，“噗”地落进了墙边柴堆里。
安静了片刻，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