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夸他反应敏锐,身手矫健,立马骑射之姿ู堪比草原猎豹。每一次出猎,他都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日近黄昏,司鸿豫终于尽兴,在一处丘顶上长缰勒马。
风雪一刹那飞满了茫原。
卞岚翻着厚厚的账本打算盘,时而枕臂小憩,呷一口羊奶;李重桑抱着酒壶窝在被褥里,喝得醉熏迷离,半梦半醒;韩及正在临窗观雪,火光轻闪之中,他眯起了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朝他似善非善一笑。
真是实力超凡。
谁都能让傅少容含笑以待,唯独他不行。嘲讽的、冷漠的、凄楚的,他见过种种,每一种都像冰锥刺进心坎深处,单单没有温柔的。
望着司鸿豫的眼睛,傅少容一时怔住了。
“少容素无二心,既已侍奉了七殿下,便不能ม再为ฦ五殿下做事。”
何况,傅少容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通晓史典、精通穆达蛮语、知天格、理八卦、明医术、识药理。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门客,一朝落到别人手里,转为他用,简直是为人作嫁,自拆戏台。
“司鸿五一句话,殿下便杀了最宠信的门客。他再多说几句,岂不是整个景畅园都要被杀尽了?”
韩及目瞪口呆,长萧自半空掉落,流苏却还挂在手上,扯着手指晃了好几个半圆。
再看傅少容,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惊惧多些还是愤怒多些了。被握的手腕上青筋爆起,若不是另一只手被韩及死死按住,可能已๐经一巴掌扇了上去。
卞岚撅着嘴,十分不悦:“鞋底垫了三层棉,挑了《九霄》最难弹的一段,路上也没有积水,根本是万无一失的事,你怎么发现的?”
低头瞥见脚下老长的影子,卞岚当即石化,只觉脸上被噼里啪啦扇了几十个耳光,羞得面红耳赤。大步迈上去,忿忿然抄起茶杯一饮而尽。
有夏绯衣在身边,凡事都很安心。
倒不怎么有胃口。
一具尸体被侍卫从巷๕口抛出来,重重摔在地上,正是方才持刀的贼人。
“那么เ……”司鸿豫尽力控制呼吸,强作镇定,“七弟想要如何?”
活下来是一回事,进城,又是另一回事。
没有彩漆大船,没有江河助行,他孤身一人,跋涉了千百里,只为看一眼娘亲曾经日思夜想的栾京。
然而,这场琴箫相和并没有持续太久。
渐渐的,箫声有了截云裂石的力度,扯破耳畔那些缭绕不散的悲鸣,直穿月霄而去。它源于悲伤,可点滴积蓄到最后,却将悲伤舍弃得一点也不剩,汇成一道汹涌的浪潮,低沉的呜咽和激昂的嚣鸣死死纠缠,教人听得胸中钝痛。
傅少容不再拨弦,双手收回了袖中,安静地坐着,任由á屋顶之人独自吹箫。
他听得出,这萧调并非中原正音,而是带着极北之地特有的苍凉。
……一支北疆ຆ战歌。
傅少容记起了诗句中的北疆,那里寒月孤寂,人烟凄渺,崩塌的大雪将一切出格的响动都吞没在了最初的一刹,于是大漠战场上司空见惯的擂鼓鸣号在雪野中消声灭迹,战歌变作了一根悠长的独弦,巍巍颤动,与它相和的不是琴,不是筝,而是漫山遍野的狼嚎。
兵卒们北征时,唱的是“北征无归,乡月何依?关山一越,家书尽断”。归来时,唱的是“长笺墨满无处送,铁ກ甲血干半城空”。他们不懂踩韵,歌词里时常填了白脚,而傅少容每每读到เ,都觉得胜过了灞桥烟柳不知几分悲恸。
“快九月了吧?”
头顶传来司鸿豫淡淡的询问。
傅少容想了想,答道:“还剩两三日。”
“那还好,还能暖和一段时日。”司鸿豫望着漫山遍野的绿竹,长长一声喟叹,“到เ了十月,桑眠就该下雪了。你看这儿的山,哪里都是绿的,竹林、野草、温泉,湿气漫漫,大片大片的新า绿,可桑眠就快一点儿颜色都不剩了,城外千里,入眼的只有雪,红杉,灰鹄,还有狼……”
“四年了,每一年的年关我都是在桑眠过的。兰章,你知道那儿的年关是什么模样吗?栾京,乃至整个栾北都在家家团圆的时候,桑眠照ั样在死人,日复一日,从不停止。春澜殿的舞女挥一段水袖,北疆的山里就倒下一个ฐ战士,从马背上栽下来,背脊落地,溅开满地的血,能ม清清楚楚听到เ骨头断裂的声音。三月回宫,父皇摆宴为我洗尘,我看着那些舞女洒开一圈儿花瓣,腰肢很软,向后折过去,折过去,后背慢慢贴了地,连姿势都像极了……”
傅少容心口一紧,担忧地看向栏杆上那人。
司鸿豫还是最初的坐姿,背倚墙壁,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月亮。月渐西斜,光线亮堂,照在他脸上,落下了半面阴影。傅少容被他沙哑的嗓音弄得难受,想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那人却像一张老旧的剪纸,贴在了蒙蒙亮的月色里,只显出一道分明的侧线。
“教我这支战歌的士兵叫刘ถ竺,稽城阳平县人,十四岁参军。我第一次出征大败,狼狈得像条落水狗,他就坐在校场篝火边,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教了我唱这支战歌。当时我才十八岁,初出茅庐,最怕稳不住军心,可他告诉我,只要我是栾北皇子,他就效忠我到死。”
“刘ถ竺,刘ถ竺……他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一岁啊。”
司鸿豫念着那个名字,渐渐觉得夜半的娥眉月也刺眼了起来,像一轮正午的骄阳,火辣辣地扎痛了眼睛,忍不住就眯起了双眼:“他们都是粗人,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国之大义,信念也单薄得很。我出身皇族,他们便甘愿把身家性命交到我手上,由生赴死,就为了这么เ简单的一个ฐ理由,让我……怎么เ承受得起?”
栏杆上太高太亮,孤身坐着,太容易被寒冷侵袭。司鸿豫忽然感到冷极了,难以忍受的冷,便一跃而下,到傅少容身旁寻了一处地方坐着。
“殿下。”
傅少容轻轻唤他。
司鸿豫注视了他一会儿,幽幽地道:“他中箭倒下的时候,大约……就在你现在的位置。多近啊,我一伸手就碰得到,可我不能ม拉他,要是伸了手,我就得跟他一起死。我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看着他离开了我的视野,马背空了,声音没了,一直护着我的那道墙……突然就塌了。”
司鸿豫慢慢垂下了头,双手撑着眼角,喉咙里的声音无比喑哑:“后来我回去找过他,可战场太大,尸体被马蹄踏碎了,又落了一场雪,雪很深,残肢断臂都找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个尸堆里……再后来,我查了名录,知道他的老家在稽城阳平。我带着褒赏的银两去寻他的家人,那ว村里的人却说,刘家已๐经很久没人回来了。他老父早亡,上头有四个ฐ哥哥,都被征了兵,塔图龙埠战死一个,穆达连垄关战死三个,全家上下再无男丁……就此绝后。”
十指隔着衣袖覆上了司鸿豫的手背。
傅少容坐得更近了些,并不言语,浅淡的药草香飘散开来,带着安抚人心的气息。
司鸿豫胸中一暖,也反手将他握住了。衣袖散落,指隙就那么紧紧地触碰在一起,傅少容却没有抽手。
“我从前答应过,一旦ຆ战事结束,就封他做我的驻疆ຆ副将,替我留守桑眠,黄金白银予求予取,可终究……等不来那么一天了。刀剑无眼,我的承诺轻贱,又算得了什么。”
浓云遮盖了弯月,四周的竹林更加漆黑深暗。他一字一句地诉说,回忆里故梦残破,犹在眼前。
傅少容听得难受极了,怕他再陷消沉,急忙安慰道:“殿下,将士投死为ฦ国,以义灭身,虽有哀戚,亦是极荣。你麾下的那些忠士,甘愿横躯当关,以一户空绝,换天下万户不必背门持刀,这等英武胆魄,便是栾北真正的英雄。”
说着又靠近了一些,温声劝道:“少容知道殿下心里难过。殿下曾为人主ว帅,将他们铭记在心是应当,时常悼念也是应当,可世间生死有命,不依人愿而改,殿下这般揪心伤怀,一记便是几年,岂不是……故意为难自己了?”
“生死……有命?”
司鸿豫低声重复了一遍,语调上扬,分明带着嘲讽。
傅少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那ว语气着实激得人心底发凉。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慌乱着,被司鸿豫握住的手突然一阵剧痛,还来不及呼叫,身子就被重重掀翻在了露台上!
司鸿豫按住他的肩膀压上来,俯身对望,神色阴鸷。
那张脸离他很近,双眼通红,竟是刚刚哭过。
“殿下……”
傅少容乍一看到他的泪眼,连挣扎都断在了半途。
司鸿豫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面目扭曲,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傅少容,你知不知道是谁害死了半座桑眠城?!”
傅少容的表情骤然变了。
“什么投死为ฦ国,以义灭身?他们根本就不该死!是你心爱的主ว子,你心爱的司鸿七,ไ他算准了父皇久卧病榻,疑心深重,居然狠进谗言,污蔑我在边疆拖延战事,借机广植亲信,意图谋反!”
“意图谋反啊……”司鸿豫凄楚地笑了,无边无尽皆是自嘲,“一个龟缩了十几年不敢上战场的废物,却能ม在栾京掐着我的脖ๆ子,随时准备提走我的项上人头!傅少容,你告诉我,这就是‘生死有命,不依人愿而变’吗?!”
傅少容仰躺在地上,看着司鸿豫愠怒的脸,微微张着口,摇了摇头。
“不是的,殿下。”他颤抖着伸出手,为ฦ司鸿豫拭去眼角的泪,心疼如绞,“不是的……”
是谁害死了半座桑眠城,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生死有命……
这么残忍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像他这样久居士族高门的人,从未亲临过战场,有心共悲戚,不能同慷慨,整日捧着苍白的书生之论,面对那ว些被碾碎在马蹄之ใ下的血肉之躯,哪有评述的资格?
更何况……四年前的隆冬,北疆ຆ的一息一脉,包括那ว座险些沦陷的边城,他根本就是心知肚明的。可当司鸿豫讲起有名有姓的人,记忆却卑劣地躲藏起来,仿佛一种自我宽恕,宽恕他得以局外人自居,甚至妄加评赞,赞曰以义灭身。
那些亲手造下的孽,时隔四年,他竟还胆怯得不敢承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