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受活绝术团出演的大功告成，因了他一晌儿在常委会上的滔滔说演，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了渴累呢，于是他就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喝了水，把秘书和办公室的人员全都打去，独自品味了半天说演的兴奋和购买列ต宁遗体中ณ各个环节上的事，到末了，落日从他的窗上退下了，像一面红绸悄没声息地抽去了，他也就从兴奋和累劳中歇了过来了。
想到自个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ใ们冷丁儿想起自个把稀罕的糖果舍不得吃掉藏到一边了，可因了这藏着，却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挂了笑，从凳上立起来，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马地起身回家了。
人便坐满了。
县长是准时来了的，他一到剧院那ว人就鸦静了，像所有的人不是来看出演哩，不是借凉哩，是来等着县长到เ来呢。在这儿，县长已๐经不是在耙耧的风范了，他进了场，那剧ຕ院的人都立起身子鼓着掌，像北京城的大剧院里的人欢迎国家的领ๆ导进场一模样。其实呢，在这个县城里，柳鹰雀县长也就是皇帝哩，是一个国家的总统哩，百姓们起立鼓掌也都是日常的理，是早已形成的习性了。他就在那掌声中ณ，满面红光地走进了剧院里，坐在了前面第三排的一号位置上，随后又转身，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儿，让接迎他的观众都坐下，把秘书叫到身旁耳语了话，秘书到台上说道了，台上的紧张便高涨到十分、十几分，乃至几十上百分。组织出演者原是县耙耧调剧团的专业人员哦，剧团解散了，他们的出演就变成谁家有红白喜事去拉拉唱唱了。几日前，忽然说县里要组办一个绝术团，演员都是耙耧山脉深皱里那个ฐ都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受活庄的残疾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断腿、小儿麻痹之ใ类的乡下农民们，初时他们并没有过往心上放，横竖是县长说了呢，让来把他们节目的顺序认认真真编排一下儿，也就粗粗细细地编排了；让把他们上台的衣服颜色大红大绿地调配开，也就把红、绿、黑、紫ใ调配开了。石秘书说让那叫槐花的姑女报幕吧，把槐花叫来看了看，个ฐ子虽小些，可她人样儿好，也就教着让她报幕了。说七月初九彩排哩，也就在这一日开始彩排试演了，知晓那台下的观众到剧院贪图的都是电扇的凉快哩。起原先，并没有十几分地认真着，可县长却突然来了哟。原先是说县长不来的，因为是彩排，说柳县长他有些感冒了，鼻子不顺ิ畅，总像有根鸡毛塞在鼻孔里。说柳县长回到县上忙，说他只看正式出演就行了，哪想到他这一冷猛地就又来看彩排出演了。他来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也都来了呢。如此儿，这一场彩排就等于正式出演了。秘书到เ台上对那已经五十多岁的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说，县长喝了姜汤了，又来看这场彩排了，说柳县长说他鼻子有些齉，就不再上台讲话了，晚上还要召集县常委研究列ต宁纪念堂的施工ื方案呢，让你抓紧时间立马开场出演哩。
回了庄，茅枝就动员各家把那些不用的铁器全都交出来。旧铁ກ锅、废铁桶、秃锄钝锨老头，还有铁脸盆、铜脸盆，铁制ๆ的烧火棍、墙上挂物的铁ກ橛子，常年扔在床头不用的木箱上的铁扣子。收缴起来交上去，公社给受活了一个嵌了奖状的大镜框，把受活评为ฦ柏树子公社ุ的炼钢三等模范村。然过了半个ฐ月，公社又派来了两ä个ฐ民兵扛着枪，赶着一辆牛车，拿着一张奖状，奖状上写着兹授予受活庄为ฦ柏树子公社的二等炼钢模范的字样，就又从受活拉走了一车铁农具。然又过了一些天，又有四个ฐ圆全的民兵扛着四杆枪，赶了两ä辆牛车，拿着授予受活为全乡一等炼钢模范的奖状入了村，且还拿了公社ุ麦书记的一封亲笔信，茅枝看了信，默了老半天，就扛着肚子领着人，又一家一家收缴铁器了。
——连锅都要哩，我家不入社，不当那社ุ员行不行？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ศ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ฦ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人。不是残疾的，男的长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长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上残疾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哪个郡、哪个ฐ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ว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一群狗看她那ว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ว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她说：“叫桐花。”
姑女就笑了：“你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哩。”
冬天日出地上暖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找到เ县长说：
菊梅领着三个姑女儿，每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扒着剪着，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ກ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打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
人家说：“没余粮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个ฐ嘛。”
第三十层：癸未羊年不到เ七十三岁，于雨水与惊蛰间逝世，成为ฦ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领袖。
他把恩格斯书塔顶ะ上的纸页抽出来。
把列ต宁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斯大林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毛主席书塔上的纸抽出来……
他现在恩格斯那第一层里写着癸辰龙年生于莱茵省巴门市一个ฐ资本家家庭的一行字下面画着一条铅笔线。
现在列宁的第一层塔格里写着庚午马年列宁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字下面，画着一条红。现的第三十五层里写着丁巳๑蛇年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四十七岁的列宁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字下面画着两ä条红。
现在斯ั大林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己้卯兔年斯ั大林生于格鲁吉亚一个穷人家里，父母都是农奴，一家人靠父亲做鞋为ฦ生的字下面画了三条红；在顶层塔格写着甲â子鼠年、民国十三年列宁病逝，斯大林接班成为ฦ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下面也有三条红；现在毛泽东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癸巳๑蛇年毛主席出生于韶山冲一户农家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而在第九格里写着丁卯兔年蒋介石动反革命政变，全国处于一片白色恐怖，共产党在汉口召开八七会议，毛泽东被补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在第十层格里写着秋收起义四个字的下面画着三条红，在乙亥年毛主席过了四十一岁就在遵义会议上确立了他在中央的核心领ๆ导地位的字下画了三条红，在乙酉年毛主席刚过五十一岁就当选为中ณ共中ณ央主席的字下画ฑ了五条红；在顶格里写着壬子年成为ฦ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一行字下画ฑ着九条红……
在最后一塔有许多人的书合码的书塔顶，他又抽出了另外一张纸，那纸上也画ฑ了几十层的塔格儿，可那每层塔格里写的不再是伟人的名字和生平。那名字处是空白，像秋天的田野空白着。他不知道这塔表格儿是养父给谁设计的，每一层塔格都那样平淡无奇，第一层竟是那样白水淡淡的几个字：公社通信员。
第二层是社教员。
第三层国家干部、第五层写着公社书记、第八层写着副县长、第九层写着县长两ä个字，往后就只有塔格，没有字样了，没有再上一格，写着地区专员，再上一格写着省长那样的顺序了。也许养父认为ฦ县长就是天大官，一个人当了县长就够了，就如同皇上了，没必要再往上走了，所以往后的表格就是一片空白着。他极细密地数了数，这空白的塔格直到第十九层。十九层里是顶层，依着级别的梯阶算，那十九层正是该写着党的主ว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那些显赫的字，可那儿却是一片空白。空白着，可这十九层的塔格里，是每一层有字无字都有一条几条红线的，第十九层的红线便红漫漫成一片了。
还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เ呢？再没有看见什么เ了。书、书塔、书塔顶上夹的纸页，纸页ษ上画的塔格和每一层塔格里写着的伟人的生平和功绩，还有那书中总是生平出身越是卑微越多的红线和权职越高、越大才越多的红线条。
再还有什么现呢？确确是什么也没了。望着那码成塔状的书，望着那一页页ษ纸上用塔格一层一层写着的伟人的生平的字，好像那些书、那些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样，或多或少都在社教的课堂上听过样，而唯一越出他所知的，是他没想到เ恩格斯ั这么一个ฐ伟大的人，家里竟是资本家。没想到เ资本家的孩子竟一辈子在替穷苦的工ื人阶级说话与做事。没想到列宁的家庭竟是一般工人家庭，没想到เ这么伟大的人，家庭会一般得如山林中的一棵树。没想到斯大林家里是农奴，父亲是鞋匠；没想到เ鞋匠的儿子到末了让全世界ศ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毛主席比谁都伟大，可家里也靠种地打粮过日子。他就那么静静安安立在那ว间屋子里，从门和窗里倒进来的日光摊在地面上，久久长长望着那书塔和塔纸上他们的生平与红线，他似乎ๆ现了养父说的一看就会努力去出息自己的那样东西了，又似乎什么也都没现，只看见有股风从眼前吹过去。过去了就无影无踪了。他努力想从那风中ณ捕捉一些啥，也就静立着，默想着，便听到从社ุ校院落的宁静中，传来了沉闷闷的一声响。
像一段枯空的树，原是竖着却突然倒下了。
像一包棉花、谷糠从哪儿落下了。
鹰雀愣一下，撒腿从那屋里跑出去，飞过沉静的社校院，到大门口的屋前呆住了。
是养父从床上栽倒下来了。
养父就死了。
死前他双手还揪在胸ถ前的布衫上。
养父是社校最老的老师，连现任的县长、书记都在社校进修学习过，都是养父的学生。埋葬养父那一天，县长来了，他说他三天前接到了养父一封信，说柳老师希望看在他一辈子都向全县党员、干部灌输了马列主义理论的分上，请县里帮他女儿读完书，帮他儿子柳鹰雀提前安排一份工作干，最好安排到他老家柏树子公社ุ里，他还小，就让他当个公社ุ通讯员，长两年让他下乡搞社教，有成绩了再给他转个干。
县里就把他安排到柏树子公社当了通信员。
这时候，年少的柳鹰雀，一下明白养父画ฑ的那张没有名字的塔表，是给他设计的人生奋斗ç图表了，明白养父是给了他多么เ大的期冀哦，竟然会把他的人生塔表和伟人们排在一块儿，用那红线告诉他，伟人们原也都是普通人，只要有努力、有奋斗，他也会成为ฦ和伟人们一样的伟人呢。
离开社校到柏树子公社去那天，他去那间书库里把那些书塔顶上夹着的所有的纸页抽走了，还特意又看了看最底层的塔格里是写着公社通讯员，第二层写社ุ教员，第五层是公社ุ书记，第九层是县长，第十至十九层全是空白的那一张。望着那张塔式表，他的心里有些虫蠕蠕的动。有一股力气从他的脚๐下生出来，沿着脚心、脚๐骨钻进了他的脏ู腑里。就在这一刻，养父死去的悲哀从他身上退却了，如天晴日出，眼前一片光明，使他一下感到自己้长大了，十六岁比二十六岁还要大，感到เ养父的死，在自己面前把一扇大门打开了，从那门里走出去，他便踏上了一条通天的路。
他就拿着那一沓儿塔式的表格去柏树子公社ุ做了送报、送信、烧水、扫院的公社通信员。
十年后，他做了公社书记那一天，可如一隅皇帝样呼风唤雨时，他便在公社ุ的宿舍多要了一间房，把养父在社ุ校布置的那ว间书库换了模样布置下来了，他在那房里依次贴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铁ກ托、胡志明、金日成等十位领袖的像，在这些像下又贴了朱德、陈毅、贺龙、刘伯承、林彪、彭德怀、叶剑英、徐向前、罗荣桓、聂荣臻十大元帅的像。那些像下都有塔式表，也都填写了每个ฐ人的生平与升迁。而这两排二十张像的对面墙壁上，是他放大的养父的像，镶在镜框里。紧挨着镜框挂着的，是同镜框一样大的一张十九层的塔式表格图，表格的底层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字。即：柳鹰雀，庚子饥荒年生于双槐县，一岁时被父母弃婴在城郊野外。养父为ฦ双槐ຈ县社校老师。柳其自幼聪慧，未曾进小学读书，就已能识文念字，读报写信。并已粗懂马列ต主ว义理论。
第二层写着两行字：乙๗卯兔年过了十六岁，养父因病谢世，其生计困难，即参加革命工ื作，时任柏树子公社通信员。
第三层写着，戊午马年过了十九岁，正式成为ฦ国家干部ຖ，被评为全县先进社教工作者。
第五层写着，戊ຘ辰龙年二十九岁时，时为柳林乡党委书记，是全县招商引资优胜者。
从第六层开始，往塔顶ะ升去，那ว些空格还是一片空白，在等待着他日后的书写。
就是这样一间屋，贴了伟人的像，填了伟人们生平的塔式表，贴了养父的像，填了柳鹰雀的生平表。这屋随着他的升迁调动而升迁调动着，从这个ฐ乡移到那个ฐ镇，又从那个镇迁移到เ双槐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靠南的两间屋子了。那两间屋子充满了神圣和肃穆，自然在柳鹰雀内心里，他就将它称做了敬仰堂。
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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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康德：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创始人一七二四—一八○四。
7๕费尔巴๒哈：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一八○四—一八七二。
9圣西门：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六○—一八二五。
傅立叶：法国社会主义空想者一七七二—一八三七。
胡志明：社会主ว义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一○—一九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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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托：社会主义แ南斯拉夫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二—一九八○。
金日成：社ุ会主义朝鲜ຒ共和国共产党总书记一九一二—一九九四。
霍尔巴赫：法国唯物主ว义哲学家，无神论者一七二三—一七八九。
洛克：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一六三二—一七○四。
斯密：英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立者一七二三—一七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