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里,那ว剧院门前就站着公安检票了。那ว买了一把一张三块钱绝术票的机灵人,他就把他的票都给卖掉了,一张票卖成五块了;买了一把五块钱一张的,他就敢一转手一张卖到เ七块、九块了。
三场演出后,县委、县政府的中心轴事便悄没声息地转着移着到เ了受活绝术团的出演上边了。不仅文正式成立了双槐ຈ县残人绝术团,还确定了名誉团长、执行团长、业务副团长、宣传干事和财务部门及导演、化妆、灯光、监督等七七八八一连彻不消เ说的事。名誉团长是柳县长,执行团长是耙耧调的老团长。演员呢,那些受活的残人们,第一场出演紧ู张些,第二场出演放松些,第三场,就有些自如了。谁出演都和在受活庄口的人前说话做事差不多。因为出演卖钱了,县里就给受活人每人了一百块的出演费。受活人就拿着那钱又说又笑了,又蹦又跳了。有人拿着那钱,上城街上给老人买了衣裳๙托人捎了回去了,有人买了城里孩娃的耍物,带给自家孩娃了,年轻的,他就买了烟抽了,买了酒喝了。槐花哩,她就买了城里姑女们用的唇膏、脸油啥儿的,而且哦,她竟就有一夜没有回到团里住,回来说她在城街上把路走错了,转了一夜哩,说后来碰到石秘书,石秘书把她介绍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说招待所里如何的好,你不洗澡也有热水在那儿流。她还说,过些年她要嫁到城里来,要嫁一个和石秘书一模一样、有头有脸的圆全人。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准备着到เ庄头把行李装上卡车进城了。桐花、槐ຈ花、榆ด花也都把她们的包袱行李提到เ院落了,就是这个ฐ时候里,在日头开始有旺旺火光的当口上,庄子里的钟็,当当当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ะ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榆花也就去牵了桐花的盲拐儿。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ຉ起床坐在院里木呆的娘说话道别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ฐ坐像样。
接下来,在村中央的树上挂了牛车轮子钟,茅枝一敲,受活人就都集合着下了田。她说到东山去锄地,受活人就都到เ东山去锄地,她说到西山去施肥,就都到เ西山去施肥。原来,互助组竟是那样好,千百年来受活都是各家种着各家的地,你犁他播,一家在山顶ะ,一家在沟底,大小事都需扯着嗓子吼。瘸子家要借用聋子家的土箩筐,那唤没有用,就要从沟底一跛一跛爬到梁顶上,再一跛一跛走下来。可到了互助组,这些都不再需要了。茅枝敲了钟,唤着说都扛铁ກ锨啊——你扛着铁锨下地就完了。唤着都挑上箩筐啊,你挑上箩筐就行了。
冬天过去,春日走来,一敲钟,就让男女老少,除了瞎子和瘫子,其余别ี的都下田锄小麦。先锄村东最大的一块地,十几亩,斜斜地挂在山坡上,像是掉在山坡上的一块儿天。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聋子哑巴,能扶锄的都并着肩膀锄,拢共数十人,一行儿排开,起锄落锄,黄白亮亮的嚓嚓声响满了山梁子。
那一年她虚岁十九,他已经快到เ三十五岁了。
就这么一天一天隔着过去了。
还有庄前六十三岁的盲四爷,因为他一生瞎盲,眼睛虽长着,却是废了用场的,他就敢让蜡烛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的三婶子,因为自小断了一只手,她就能ม用一只手把萝卜、白菜比两只手切得还薄、还匀称。庄末一家的六指儿,因为他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大拇指上又长了一个大拇指,要说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儿残废呢,是近了圆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自小每日用牙去咬那ว手指儿,日子长久了,那ว第六指就成了一个有指甲的肉团儿,全都硬了厚趼了,不怕掐咬了,他就敢把那第六指放在火上烧烤了,像烧烤一段老木与铁锤啥儿的。庄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残疾又因残有了强长1的,是都记在了秘书的本上了,都要成为绝术团的演员了。
断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๐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聋子马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
县长笑了笑:“有钱就行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百零一万块钱嘛。”
他说我是公社的柳干部,你知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呀,看她不说话,他就教育她,说国家里生了这么เ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庆,欢度第二次翻身解放,你咋就不知道王就是王洪文,张就是张春桥,江就是毛主ว席的夫人江青?他就不走了,决定住下来,要教给这个ฐ姑娘和偏僻庄落许多街面上的事,公社、县城的事,还有许多国家的事。
生了四胞女,茅枝是去了公社找了他。那时候,他因最愿下乡到偏远的受活、文洼几个ฐ村庄里,把社教工作做到了最山区。也就成了公社和县里的优秀社ุ教干部ຖ,已๐经不再扫院烧水,成了有名有实的国家干部。茅枝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当时被称为乡公所的公社所在地,找了他,又回了。来回两天的路,到เ女儿菊梅的床前只说了一句话,说,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啦。
不消เ说,农历属龙的庚辰年,癸未六月,耙耧山脉的这场雪,让整个山脉和山脉间的受活庄人遭了天灾了。
3热雪:方言。即夏日之雪。当地人常把夏天叫热天,所以夏日雪就被称为热雪、小热雪、大热雪。夏天落雪不是常有的事,但我从当地一些史志上现,每过十几年、几十年,都会有一场。有些年份里,会连续几年在酷夏里落下大热雪。
“你说你的天书吧,我是来办退社手续哩。”
县长梗着脖ๆ子道:
“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疯啦,每场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参加绝术团,我保证你一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动动手里的蓝ณ包袱:
“我不去。”
县长问:
“给你五千去不去?”
茅枝婆说:
“一万也不去。”
县长问:
“那包袱里是你的寿衣吧?”
茅枝婆说:
“我想了,下了决心了,这一回你要不给受活办退社手续我就穿着寿衣死在你家里或死在你的办公室。”
县长就庄重了脸色了:
“受活退社的事我们刚刚ธ开了常委会,研究过了呢。常委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哩。说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让受活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里退出去,从明年的头一天开始,受活就再不归柏树子乡和双槐县的辖管了。”
茅枝婆就那么望着柳县长,不敢相信样,又紧儿追着问:
“柳县长,这不会变了吧?”
县长说:
“我姓柳的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
她又问:
“那ว今儿天黑了,明儿能办了手续让我拿上文件吧?”
县长说:
“下到เ全县委、局、各乡、各村委会的红头文件随时都可以印下去哩,可今儿常委会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呢。”
茅枝婆老昏的双眼立马瞪着了。
县长说:
“常委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哩。说你们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残疾是一百六十九人,可成立一个绝术团才用了不到เ六十七个。说其实你们庄可以再成立一个ฐ绝术团,让别的聋子也练习隔耳放炮啥儿的,让别ี的瘸子也练习翻刀山和过火海,让别的瞎子也练习聪耳朵听音啥儿的,常委们说,只要你把第二个绝术团拉起来,今年十二月底前,县里就一定把红头文件下去,明年初一你们受活就不再是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的受活了。你们就彻底自由á了。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过你们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说完了,县长就盯着茅枝婆的脸。他们中ณ间相隔着一张桌子哩,相隔着几尺的距离呢。落日已经西去许多了,黄昏款款地铺上窗子了。窗外的夜蝙蝠也一只挨着一只飞动了。屋子里些微地昏暗着,可这样县长还是看见茅枝婆的嘴角风吹草动地牵了牵,原先脸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黄融在一块了。
县长说:
“县委、县政府是为了你们受活好。成立两个ฐ绝术团,让你们受活每家都有人参加,每家到เ年底都有一大笔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盖瓦房楼房哩,那ว时候一个庄子就都是楼瓦雪片了。”
县长说:
“你仔细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们受活就没公章了,各家各户都没有户口本儿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经不是世界ศ上的人了呢,赶集当然可以四处儿去赶集,可你们没有公章就没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们庄就不能出远门去做生意了。更不能打着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的旗号去进行绝术出演了。”
县长说:
“你仔细琢磨吧,要同意咱们连夜就可以签一份协议书。你答应再给县上成立一个绝术团。这两个ฐ绝术团为ฦ县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证你每个演员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块钱,保证年底文件,从明年的头天起,受活就彻着底儿算退出柏树子乡和双槐ຈ县。”
县长说:
“从解放到现在,双槐县换了七任县长、九任书记了,你茅枝婆为退社跑了三十七年了,可我这一转眼工夫就全都答应你了呢。”
县长说:
“我帮你的忙,你也得帮我的忙。啥儿事都是有来有往哩。你答应我再成立一个绝术团,我答应你从明年头天起,受活就彻底儿退社,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该是两情两愿哩。”
县长说:
“你答应不答应?天都黑了呢。”
县长说:
“你再仔细想一想,我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给受活人再办一件好事哩。如果你们退了社,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上了,那ว时候,全县愁的不是没钱花,愁的是钱多得没处地儿花。到เ时候,你们受活可是要穷得吃盐没钱哩,买醋没钱哩。不是退社ุ,是想再入乡、入县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该再组织一个绝术团,让受活各家各户都立马挣上一大笔儿钱,这样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县长说:
“就这吧,你再想一想,明儿一上班你再答复我。”
县长说:
“你看,日头都从窗户这儿彻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顿ู好一些。”
县长说:
“走。该走了。”
说着县长就从他的椅子上立了起来了。窗外的落日也应着县长的话音从办公楼的墙上缩着萎到地面了,屋子里的灯光倒显得明亮哩。这时候,茅枝婆就望着县长,又把她手中ณ的寿衣包袱放在椅子腿边了。有一个ฐ寿袍的黑绸角儿从包袱口里露出来,因着袍沿上绣了灿黄的丝,那儿就如开盛了一朵黄蕊的黑寿花儿了。
县长看着那朵黑花儿。
茅枝望着县长的脸:
“再拉一旗人到外面世上出演得有多少个?”
县长就把目光从那黑寿花上挪开了:
“瞎聋瘸拐和哑巴๒,再有三五十个就够了。”
茅枝婆说:
“可他们没有绝术哩?”
县长淡淡笑了笑:
“只要有一丁点儿就行哩。”
茅枝便大了嗓音了:
“那我就给你挑上几十个ฐ,可今儿你不光得把说的都写到纸上去,还要把县委、县政府的章都盖上,把你的手印也按上。受活人不管你能不能买回列宁遗体哩,横竖是一到年底就不再出演啦,横竖一到明年就不再归县里、乡里辖管了;横竖你每月得给受活人上三千块的工ื资哩。”
事情就是这样呢,也就立马谈妥了。茅枝婆是没有不应的理由的,也就一笼统地全都应下了。县长也把茅枝婆说的全都应下了。
大楼里的灯都深黑着,那扫地的人也从楼道里边消失了。一栋楼ä像没了人烟了,可县长打开屋门在走廊上唤了一嗓子:“有人没?”这就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人员了。县长就让那人立马通知办公室的人,说让他们丢下饭碗跑步到我办公室。这样呢,茅枝婆就在这一夜紧赶紧儿和双槐县委、县政府,和主ว持全县工ื作的县长签了一份协约合同书,那协约合同条条款款都写得晓白哩,一字一句都有着大法的效用呢。
协议书上的两页款文是这样写着的:
甲方:耙耧深处受活庄
乙๗方:双槐县委、县政府
由á于历史的原因,几十年来受活庄一直强烈要求退社想重新า回到เ他们原有的所谓自由á、受活的日子里。鉴于上述情况,经双方แ协商同意,关于受活庄退社ุ一事,与县委、县政府达成如下协议:
一、受活庄必须组建两ä个绝术团,分别ี为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每个团不得少于五十人一团已๐成立,二团必须在十天之内成立完毕。
二、两个团其管理权和出演权全部归属双槐ຈ县。双槐县保证受活人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元。
三、两个ฐ团出演的结束时间为该年度最后一天,即腊月三十日子时。子时一过,两个团即与双槐县再无任何行政与经济关系。
四、从该年最后一日子时起,受活庄再不从属于双槐县与柏树子乡辖管,即成为世上的自由村庄。该庄任何人员、土地、树木、河流与其他的方方面面,都与县、乡无关。县、乡任何人员不得干涉受活庄的任何事务。但受活一旦遇有天灾人祸ຖ,双槐ຈ县和柏树子乡,有义务进行无偿帮助。
五、随着绝术一团、二团出演合同最后日期的临ภ近,县里必须在今年年底前,将《关于受活庄永远不再归属于任何县、乡辖管》的正式文件至全县各部、局、委,乡政府和全县各个村委会。
自然,在协约的末一页上,是县委、县政府的鲜红大印和双方代理人县长与茅枝婆的签名哩。不光是签名,应了茅枝婆强烈的邀约,县长还在自己้的名下按了私印和手印,茅枝婆也在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儿。这样呢,那ว一页白纸上就红啦啦的一片了,便如了耙耧山脉雪天里盛着的野色梅红了。
一切都已圆满了,连茅枝婆也派人送到县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了,且也都说好明天送她回耙耧山脉ำ的受活去,去组建双槐ຈ县绝术表演二团了。就是说,喷金流银的绝术团由一个变成两个了,筹资购买列ต宁遗体的时日就又缩短一半了。就是说,今年是准定可以把列ต宁遗体买回到双槐县,安置在魂魄山上了。
事情已经大功大捷了,柳县长不能不去他的敬仰堂里了。